我们可以怀疑舜与父亲的故事,可是不能怀疑舜的本领。
成为帝尧的女婿后,虞舜的政治前途变得一片光明。帝尧对舜的“孝行”大为赞赏,他开始让虞舜参与政事。虞舜十分明白自己出身于下层,虽然蹿到上位,可是缺乏根基。倘若要稳固自己的权力,必须要有自己的人马。于是他一口气起用了十六个人,这十六人是谁呢?
据《史记》所载,这十六人中,有八人是高阳氏的后人,称为“八恺”,有八人是高辛氏的后人,称为“八元”。高阳氏就是颛顼,高辛氏就是帝喾,而帝喾是帝尧的父亲。由于此时帝尧已经年老,故而“八元”很可能是帝尧的侄子。按司马迁的说法,这几个人都是德才兼备,可是在帝尧时代,却没有得到重用。这种说法实在颇令人狐疑,帝尧连像虞舜这样的乡村鄙夫都能任用,独独不用自己的亲戚侄子,实在难以体现圣君的风采。不管怎么说,虞舜提拔了这十几个人,总算有了一批自己的心腹。
接下来,便是尧把帝位禅让给舜的故事了。
尧是什么时候把帝位禅让给舜的呢?《尚书》与《史记》的说法是不同的。《尚书》称尧是在考察舜三年后,便让位给他,而《史记》则称是二十年后。尧让位给舜,这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被后世誉为“传贤不传亲”的德行典范。这两本书写到帝尧为何让位时,观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舜在参政、治理期间,政绩相当突出,加之品格高尚,故而帝尧决定让位于他。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先秦著名思想家韩非子在《说难》中有这么一句话:“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也。”
这简直是惊天之论,儒家所津津乐道的“禅让”,在韩非子这里却成了“舜逼尧,禹逼舜”。若是属实,那么这种禅让的本质,与后来王莽、曹丕一流的人夺权模式如出一辙,王莽、曹丕等人不也是借着“禅让”的名义夺权吗?难道舜也是逼迫帝尧让位的吗?
我们都知道,韩非子的《说难》是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堪称其代表作,影响很广。可是他所提到的“舜逼尧”这种说法,并没有引起世人的注意。这是他杜撰出来的吗?或者他有秘密的资料来源,而这个资料是其他人没看到的?
没错。韩非子确实有内部资料。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一本神奇的史书,这本书就是对中国史学界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竹书纪年》。《竹书纪年》其实就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史书,后来秦始皇一统中国后,把六国史书都给烧了,魏国史书也就消失了。所幸的是,在数百年后,公元281年一起盗墓事件竟然让这本史书得以重见天日。
据《晋书》所记,这是魏襄王或魏安釐王的墓,墓穴中藏有数十车的竹简,其中便包括这本非常珍贵的魏国史书。由于这本书是刻在竹简上的,故而称为《竹书纪年》,也称为《汲冢纪年》,因为是在汲郡的墓穴中发现的。
《竹书纪年》的珍贵之处在哪里呢?在于它与正史的记载有许多不同之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很简单,古代史书不是写给小民们看的,而是写给君主看的,这是属于内参,绝密。给普通百姓看的,实际上是另一个版本,是出于统治的需要而曲改了的历史。现代的考古发现,有力地证实了《竹书纪年》的可靠性。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舜放尧于平阳。”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注:后稷就是弃,他是帝尧的同父异母兄弟,被舜任命为后稷,后稷是主管农事的官名)
这些记载,完全颠覆了儒学史学传统的“禅让”美德。原来舜是发动政变,囚禁了帝尧,又斩断了帝尧与儿子丹朱的联系,以此逼迫帝尧让位!
原来这竟然是“禅让”的真相。舜的手段,与后世的王莽并没有多大不同,但是舜侥幸得到善名,而王莽却得到恶名。
由此可见,《竹书纪年》里的说法,与韩非子的说法并无二致。那么,为什么在学术发达的春秋战国时代,只有韩非子提到帝尧是被舜逼迫让位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其他人看不到内部史料。韩非子是韩国公子,而韩国与魏国都是从晋国分裂而来的,因此魏国史料中从五帝时代到晋国时代的记录,在韩国也应该保留一份。韩非子以王室贵族的身份,自然有可能接触到这些史料,因此他才能写出“舜逼尧”的观点。要知道韩非子原本是受业于儒学巨擘荀子,可最终却与儒学划清界限,原因正在于他发现儒家所鼓吹的三代,其实根本是二手货,真实的历史,远非想象的那么美好。
我们有理由相信,舜并非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表面上看,他温文儒雅,待人有礼而谦逊,乐于助人,满嘴仁义道德,可是实际上他却很有心机。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家虐”的受害者形象,博取世人的同情,并以此彰显自己的“孝行”,赢得了帝尧的信任。可是在提拔一批被帝尧冷落的贵族分子后,他营造了自己的势力,在羽翼丰满后,他开始向帝尧发难了。
据《尚书》的说法,帝尧在物色虞舜时,已经在位七十年,可以说他已经老态龙钟。虞舜当时才三十多岁,正当盛年。帝尧是否真的想把帝位传给虞舜呢?应该说,有这种可能性。舜虽然是一个平民百姓,但从血统上说,他是颛顼大帝的五世孙,现在又是帝尧的女婿,身份不一般。
如果说帝尧要传位于舜,那么舜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发动政变呢?这里有三个原因:其一,帝尧虽然年迈,可是他身体十分硬朗,以《尧典》的说法,他在舜称帝之后,还活了二十八年之久,死时已一百多岁了。其二,帝尧的儿子丹朱始终是帝位的有力争夺者,有许多部落首领是支持丹朱继承帝位的。其三,尽管虞舜伪装得十分巧妙,可是时间长了,一个人的本性终究会露出来,倘若帝尧发现他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人物,舜的继承权肯定会被取消的。
因此舜必须先下手为强,他发动政变,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帝尧,并把他软禁起来,不许他与儿子丹朱联系。
一旦大权在手,虞舜便开始清洗异己势力,把刀口对准反对派,以武力手段镇压自己的对手。铲除“四凶”一直被儒家学派认为是舜的功绩,由于汉代之后,儒学在中国文化中一枝独秀,所以很少有人去质疑所谓“四凶”的说法。现在我们摆脱了传统儒家史观的束缚,可以好好探讨一下除“四凶”的真相了。
“四凶”指的是共工、兜、三苗、鲧,其中共工、兜、鲧都是人名,三苗则是九黎分离出来的一个部落。在传统儒家看来,“四凶”都是罪恶滔天,十恶不赦的人,可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没有人说得清楚。我们必须感谢先秦时代的书籍,因为那还是百家争鸣的时代,儒家并不能一手遮天,所以我们可以依稀寻找到一些线索。
先来看看《吕氏春秋》的说法:“尧以天下禅舜,鲧为诸侯,怒于尧说:‘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欲得三公,怒甚猛兽,召之不来。帝舜于是磔杀之于羽山。”
再看看韩非子《外储说》的说法:“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之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之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杀共工于幽州之都。”
这两则史料有一个不同之处,《吕氏春秋》称诛杀鲧的人是帝舜,而《韩非子》则称是帝尧。其实两者并不矛盾,因为此时正是舜逼迫尧传位的时候,尧应该已经被软禁,所以舜乃是以尧的名义,诛杀了共工与鲧。两人被杀的原因只有一个:反对舜称帝。
相比之下,被儒学奉为经典的《尚书》对“四凶”被杀或被流放的原因几乎忽略,只是写了结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显然,《尚书》是避重就轻。“殛”的本意是“杀死”,以文义来看,共工、兜、三苗是被流放了,而鲧则是被杀死。后来儒家学者把舜捧为圣人,圣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所以把“殛”的意义曲解为“流放”。我们从《吕氏春秋》与《韩非子》两本书中已可看到,鲧根本不是被流放的,而是被杀死的。同样,共工也不仅仅是遭到流放,后来也同样被舜处死了。
鲧与共工是因为反对舜而被杀死,这已经有明确的证据。那么兜呢?兜之所以在劫难逃,是因为他与共工关系密切,他曾经在帝尧面前称赞共工的业绩。共工被流放乃至被诛,兜自然被牵连,流放到崇山,据说后来投南海自杀。
至于三苗,同样是因为政治原因而遭到舜的镇压。晋人郭璞注《山海经》有这么一句:“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
从上面可以看出来,所谓的“四凶”、“四罪”,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这些人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而仅仅是因为他们反对舜称帝,他们不过是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这恰恰印证了“成王败寇”的说法,成功的人就是圣人,失败的人就是恶人,所以舜成为圣人,而鲧、共工、兜等则成为千年流传的恶人。
我们从记录帝尧生平事迹的《尚书·尧典》中可以看到,这几个所谓的恶人,是帝尧时代最重要的几个人物,其中鲧是大禹的父亲,治了九年水,不算功高,也算得上劳苦,可是他们全被舜给抹黑了。必须说,舜是一个高明的宣传家,他抹黑了鲧、共工、兜,也抹黑了自己的父亲、继母与弟弟,同时,也抹黑了帝尧。帝尧不是一代明君吗?可是舜说帝尧的几个得力干将都是恶人,是四凶,而舜提拔起来的十六个所谓德才兼备的人,却在帝尧时代被冷落了。这么看来,帝尧任用奸人,排斥贤人,岂有半点贤君的模样,简直算得上是昏君。
为什么后世会把两人塑造成圣人呢?
这是因为后人以美化先人的方式,构想了一个理想的社会。他们宁可相信有纯洁无瑕的圣人,思虑精纯,一心奉公,品格高尚,毫无私心。后人用这种方式憧憬着一个乌托邦的社会存在,在遥不可及的前世立起清明政治的标杆。于是尧、舜禅让的美谈就这样传颂开了,人们宁可信其有,只要真的存在过这样美好的社会,那么人的希望就一直存在。我们不可苛求古人,因为他们需要梦想,没有梦想,他们对前途会失去所有的信心。其实不仅是尧、舜的传说,在世界各国的古老传说中,哪个英雄不是道德与勇气的完美结合呢?在宗教世界中,哪个教主不是完美的代名词呢?
帝舜上台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异己势力,这与原先流传的那个逆来顺受的“孝子”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实际上,他的政治手段是极其高明的,虽然我不认为他是个圣人,但他绝对是一个堪称雄才大略的君主。
由于最主要的政敌已经被清除,政权的更迭已是水到渠成。舜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也以施与恩惠的手段收买人心。尧时代的几个大臣,包括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垂、益、彭祖、禹等,都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对政权的稳定起到积极的作用。上文引用《竹书纪年》时便提及,放逐帝尧之子丹朱的人正是后稷,他是帝尧的兄弟,但是他选择站在舜的一边。
有一个人我们必须注意,这个人便是禹,他是鲧的儿子。鲧因为叛乱被舜处死,舜却重用其子禹,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在《尧典》中看到,鲧是很有势力的,当初诸部首领都一致要求由他治水,可见他的影响力。当时的政治体制并非后世皇权之下的中央集权制,而是相对松散的部落制(或以后世的称法为诸侯制),这些部落或诸侯是很有实力的,故而舜不可能像后世皇帝那样,对政敌采取株连九族的做法。舜很明智地拉拢禹,以减轻诸部落的敌对情绪,这对巩固其政权是相当有帮助的。
为了表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舜从登位始,就做了种种宗教上的准备。在太庙接受帝尧的禅让后,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测天象,显然他要从天象中找到“君权神授”的证据。紧接着,他搞了盛大的祭天仪式,同时祭祀山川诸神。在即位的第一年,他进行了四次长距离的巡视:东巡至东岳泰山,在这里他不仅祭祀诸神,还接受诸侯的朝见;南巡至南岳;西巡至西岳;北巡至北岳。每到一处,都免不了要搞些祭神活动,帝舜以四次巡视显示自己充沛的精力以及超强的自信力。
尽管我不认为帝舜是一个品行无可挑剔的圣人,可是不否认他是一位杰出的大帝。他以强有力的手腕建立起完善的帝国秩序。为了进一步约束诸侯或部落,他制定了诸侯朝见时的五种礼法,他颁发给诸侯五等圭玉作为权力的信符。每当诸侯朝见天子时,必须携带圭玉赴朝,朝廷考察诸侯没有犯过,才发还圭玉,允许其回到自己的领地。可以说,帝舜对诸部的控制力度,要比前几任大帝都强。
帝舜是一个十分勤政的天子,他每隔五年便要巡视四方一次。由于当时交通条件不便,东西南北各巡视一次就要花费大约一年的时间。在巡视期间,诸侯们要轮流朝见天子,当面述职,帝舜会花时间考察他们的政绩,对有功的诸侯给予赏赐。同时,帝舜还重新划分了行政区,把全国划分为十二个州,使得中央政府的权力向底层渗透。可以说,帝舜时代的改革,使得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呼之欲出。从神农氏到黄帝到帝尧,尽管有国家的雏形,可是仍然是有原始色彩的部落制,帝舜的改革,为后来的夏帝国奠定了基础。
舜时代最伟大的事业,乃是治水,而完成治水伟业的人,正是大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