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什么是中国文字中的含蓄之味?《红楼梦》百十回本第四十一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人,浩浩荡荡到栊翠庵讨茶喝。妙玉分茶使用了不同茶具器皿,为贾母用旧年积存的雨水泡了“老君眉”,盛在五彩小盖盅里,众人用的是“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这些表现都很得体,须知妙玉毕竟是修行之人,这类本色的淡青花瓷反而很符合她的爱好和身份。她叫宝玉、黛玉、宝钗到道房里烹茶,给钗黛用的是“珍奇古玩”,给宝玉用的却是自己日常吃茶的绿玉斗。如此洁癖之妙玉,偏偏用自己日常所用之茶具来招待最令眼看待的客人,怪也。
学者沈从文曾专门分析过这一回中的茶具(杯具)。在沈从文看来,妙玉这里是双关手法,“绿玉斗”,谐音为:搂玉兜。玉者,贾宝玉也。沈从文认为,其中是别有一番对宝玉的会心情意的,宝玉一切看在眼里,明明懂得这种分别对待的意思,却装呆说笑而带过了。且不说沈从文是否过度阐释,一般读者读到“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这一节,妙玉分茶那讲究,那排场,那傲娇劲儿,道袍下那一颗小小的虚荣心和文艺心,总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对宝玉的某种分别心,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难怪岫烟要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了,一心修道,偏又与宝玉如此牵缠,倒叫人一叹。然而,曹雪芹只是淡淡地写来,下笔有分寸、有纵深,处处有隐喻,字字有机锋,作为读者必须从实和虚两方面去细细欣赏,才理会得透彻。
其实在《红楼梦》中,连宝黛之情,也写得极其含蓄和缓慢,不但借鉴中国书画的笔墨意趣,还将传统文章学的“春秋笔法”和诗词学的“虚实空灵”溶化在小说的写作之中,追求一种含蓄蕴藉、超以象外的意境。可以说,红楼笔法是微露与半含的,有大量实铺虚补、金针暗度的地方,作者惜墨如金地淡淡提勾,留下深意和想象给读者去揣测。脂批之论说:“草蛇灰线,空谷传音,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但点出的无非是《红楼梦》各种伏脉、照应、象征、隐喻的巧妙笔法,显在结构与潜在结构的互为嵌合、水乳交融。这种在明暗虚实之间腾挪跌宕的笔法,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和艺术渊源。
真正的美,其实是无法形容的美。并非开门见山,一览无余,大都属于“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邂逅也是“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总之是繁复、深邃,让人怅惘不已,回味无穷,好比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如南宋诗论家严羽所说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避实就虚、转闪空灵,这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我们的古人,不停留于形式的华丽,不满足于感官的愉悦,而追求体味内在的意蕴。认为“凡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烨然尽发于表,而其里索然绝无余蕴者,浅也;若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宋包恢《书徐致远无弦稿后》)
我甚至认为,正是这种国民性,造就了中国人从来就不是表情丰富的族群,看清末民初的老照片就知道什么叫表情木讷。有人认为,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人平坦的面部不适宜做出丰富的表情,另一方面是含蓄内敛的文化性格使然。也有人认为,中国人表情虽不丰富,但内心却丰富细腻。我们的审美理想就是传统的中庸之道、含蓄内敛,这完全与西方艺术的张扬精神不同,像少数民族歌谣“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我戴行不行?你那玫瑰似的嘴唇,我吻行不行?”表达得如此直接率真,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很少见的,和我们文化的含蓄、隐晦、曲里拐弯是完全不一样的。
记得有一次参与茶人们的斗茶雅会,这个尝一口,说得出是哪一座山的名品,那年七月雨水多;那个试一啖,沉吟半响,探问该不会是曾在湿仓存放过的茶吧?神乎其技,令人叹服。我问其中一茶道高手,茶味极品是甚么,答曰:“观音韵”。何谓观音韵?只见炉火香烟袅然,这位茶人放下茶杯,轻轻摇头说:“说不清,道不明,言语无法形容”。这种不可言说的美,就是“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的含蓄之味,这就是“悬”境,也就是“凌空”。从而,无法到达的茶韵,一直缭绕存留在我们的理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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