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其知名度在中国诗歌史上能够与之相匹敌的恐怕为数不多,盖因诗作本身韵味醇厚,意境幽远;所咏对象乃姑苏名寺,佳诗胜景,相得益彰。还因此诗关涉一段鉴赏公案 ,故使得此诗云龙无首,扑朔迷离,平添一股魅力。公案起因是由欧阳修对此诗的几句评论引起的: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
欧阳修之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遂引起连锁反应:宋代《石林诗话》、《遁斋闲览》、《潜溪诗话》、《观林诗话》、《苕溪渔隐丛话》、《野客丛书》,明代《诗薮》、《小草斋诗话》、《存余诗话》、《唐音癸签》,清代《分甘余话》、《渔洋诗话》、《秋窗随笔》、《随园诗话》等都参加讨论,或批评欧阳修之论的疏忽不当,或指责考证派的拘泥沾滞,辘转纠缠,争论不休,遂成为古诗鉴赏史上一桩颇为热闹的公案。
一、批评欧阳修疏忽失考
日本学者近藤元粹曾说:“枫桥之诗,自欧公一发是论,诸家聚讼殊甚,要之欧说为误。”的确,在诸多议论中,大都是以事实考辨的态度,或依照文献的记载,或根据自己的亲身历练,证明有三更之钟,指出欧阳修说法之误。如范温《潜溪诗眼》曰:“欧公以‘夜半钟声到客船’为语病。《南史》载‘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五更钟’。丘仲孚读书以中宵钟为限。阮景仲为吴兴守,禁半夜钟。至唐人如于鹄、白乐天、温庭筠尤多言之。今佛宫一夜鸣铃、俗谓之定夜钟。不知唐人所谓半夜钟者、景阳三更钟邪?今之定夜钟邪?然于义皆无害,文忠偶不考耳。”这主要是从文献角度来说的。再如陈正敏《遁斋闲览》说:“尝过姑苏,宿一寺,夜半闻钟。因间寺僧,皆曰:‘夜钟,曷足怪乎?’寻闻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钟惟姑苏有之。”这些都说明“夜半钟声到客船”乃是实景实事,欧阳修所谓“理有不通,亦语病也”的指责是不能成立的。
二、指责考证派的拘泥沾滞
以上诸说,不管是欧阳修批评张继诗,还是后来论者维护张继诗,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是以事实为依据,运用考证的思维方式,进行客观辨析。另一些论者则主要从诗的审美特征出发,对考证派以实证的方法来对待诗歌很不以为然。明代胡应麟《诗薮》指出:“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袁枚《随园诗话》也说:“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义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天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他们认为作诗也好,赏诗也好,都要从诗本身的审美特性出发。诗之所以为诗,不在于它事实的精确,而在于它情感的真挚动人,意象的灵活流转;诗中固然可能关涉到具体名物,但它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与客观事实一一对应,分毫不差。有夜半钟也好,没有夜半钟也好,若过分拘泥对事实的考证,就会“天阏性灵,塞断机括”,以至于不能领会诗歌本身的内涵。
三、欧阳修何以不知“夜半钟”
欧阳修作为有宋代的文坛巨擘,自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人非圣贤,难以全知全能,故而偶有失考,不知姑苏有“夜半钟”之俗,也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但为什么欧阳修不知姑苏有“夜半钟”呢?这似乎又值得推敲一番。这一问题的答案,在《遁斋闲览》中已有结论,“始知半夜钟惟姑苏有之”,《秋窗随笔》则说“盖公(欧阳修)未尝至吴中”。欧阳修一生行迹,除京师、中原等地以外,在南方的宦游之处,就是滁州、扬州、颍州,未曾到过吴中为官,因此,他对扬州一带的情况比较了解而可能不知姑苏风俗。宋代《诗话总龟》中有一则资料可以作为扬州一带不可能有“夜半钟”现象的旁证:李昪受禅之初,忽半夜寺僧撞钟,满城皆惊,召将斩之。对曰:“夜来偶得《月诗》。”乃曰:“徐徐东海出,渐渐上天衢。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喜而释之。
李昪原名徐知诰,于公元937年废吴皇帝杨溥自称皇帝,建都金陵,因此这件事是发生在南京。“满城皆惊,召将斩之”,说明李昪及南京老百姓把“夜半钟”这件事看得多么反常、多么严重!李昪做皇帝前曾在扬州生活多年,若扬州有“夜半钟”之俗,他在南京必定不会大惊小怪,可见扬州无“夜半钟”矣。南唐距欧阳修时代不远,故欧阳修在扬州任知州时,也不会有“夜半钟”之俗。因此,欧阳修对张继的讥笑,尽管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又有拘泥沾滞之弊,但考虑到李昪及南京人“满城皆惊,召将斩之”的仓皇姿态,我们可知欧阳修“三更不是打钟时”的说法也是事出有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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