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韩熙载夜宴图》，里面有五个韩熙载。

这是北京故宫博物馆珍藏的一幅五代传世名画，绢本设色，宽28.7厘米，长335.5厘米。五幅场景全部在一幅画里面完成，相传为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也有人认为是宋代画家的摹本。

韩熙载

《韩熙载夜宴图》隐藏着南唐不能统一中国而最终消亡的秘密。

1，韩熙载的身世

韩熙载的父亲韩光嗣，定居在山东北海（今潍坊）。

后唐庄宗李存勖同光年间，韩光嗣为平卢节度使的淄青观察支使，八品的小官，相当于节度使幕府里面的一个小幕僚。

不过，韩熙载很争气，在同光年间考中了后唐的进士，但好日子没过几天。

李存勖可以在马上打天下，灭了后梁，却不会治天下，宠信宦官和伶人，不体恤兵卒和民夫。

李存勖

欧阳修称：“一夫夜呼，乱者四应。”

一夫就是魏博军的无赖大兵皇甫晖。

晚唐以来的魏博牙军，多骄兵悍将，四乡闻之如雷贯耳。李存勖之所以能迅速消灭后梁，正是因为较早收降了魏博军。

魏博军

李存勖又派魏博军驻守北方瓦桥关，以防备契丹。戍守期满，魏博军从北方返回家乡，正走到半路，李存勖一时头脑发热，说你们先别回家，贝州这地方战乱荒芜，你们再屯田几年。

魏博军的骄兵悍将自然内心愤愤不平。

心情不爽，赌博的大兵就多起来了。

皇甫晖赌技太烂，却极其好赌，把所有的军饷都赌光了。皇甫晖的胆还特大，决定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要造反。

同光四年（926年）春，皇甫晖和几个同伙胁迫魏博军的将领杨仁晸，杨仁晸不答应，皇甫晖就把他的首级砍了下来。皇甫晖提着首级再去威胁裨将赵在礼，赵在礼不得已当了叛军的头领。

魏博牙军

李存勖派非亲弟李嗣源去讨伐叛军，结果李嗣源被手下人威逼利诱，也加入了叛军。

雪球越滚越大。

李存勖派平卢节度使符习去讨伐魏博军，符习也被李嗣源招降。留守的平卢监军杨希望准备杀掉符习全家，被平卢军指挥使王公俨反杀。王公俨想自己霸占平卢军，驱逐符习不让他回平卢军。

一片混乱中，韩光嗣被推选为平卢军副节度使。

李嗣源当上皇帝后，任命房知温为平卢军节度使，讨伐王公俨，王公俨败死，韩光嗣也被杀。

韩熙载得知父亲韩光嗣因叛乱被杀，不想被株连而死，连夜向吴国逃窜。

皇甫晖也一路高升，从一个魏博军大兵当上了刺史。

后晋被契丹所灭后，皇甫晖也逃亡南唐，和韩熙载当上了同事。

皇甫晖反而成了南唐的忠臣，后来在滁州清流关和后周对阵，与赵匡胤肉搏，因年老体力不支，被赵匡胤砍伤后活捉，不治而死。这一仗，皇甫晖成就了赵匡胤的名声。

韩熙载逃到淮河边，找到好友李谷帮助渡淮。两人在正阳关分手，各发狂言。韩熙载对李谷说，吴国如果用我为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李谷笑着说，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吴国如同探囊取物。

正阳关

2，契丹对南唐的尊敬

南唐先主，姓李，小名彭奴，生于徐州，是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的玄孙。他跟李世民的关系，比三国刘备跟刘秀的关系，还要远一大截。

彭奴的父亲在徐州当一个低级的小官，在彭奴六岁时，就去世了。

接着是黄巢等人搞得天下大乱。

幼小的彭奴跟随伯父和母亲，流落到淮河的濠州一带。

大军阀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看到彭奴相貌不凡，想收为养子，却遭到亲儿子杨渥的坚决反对：凭什么将来的家产要让外人分走一块!

杨行密

杨行密就让手下大将徐温收彭奴为养子，取名徐知诰。

徐知诰遵循着曹丕的路径，在昇元元年（937年），篡了吴帝的皇位，他还是姓徐。

昇元二年，耶律德光和东丹王都遣使南唐，带羊三万口、马二百匹换取南唐的丝绸、茶叶和草药等。

到了昇元三年，他的几个弟弟（不是亲弟弟，是养父徐温的亲儿子们）很识趣，上书徐知诰请改回原姓李。

徐知诰故作姿态，不答应改姓。

接着是宰相大臣们纷纷上书请改回原姓李。

徐知诰这才答应改回李姓，认祖归宗，并改名为李昇。

此时，唐朝已经灭亡三十多年了。北方的契丹国辽太宗耶律德光，憧憬大唐的威名，敬重李世民的后代又当上了皇帝。

耶律德光

昇元四年秋天，辽太宗派使臣出使南唐，并献上狐白裘，良马百匹。

当时占据中原的后晋石敬瑭，称契丹皇帝为父，自称儿皇帝，并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

契丹皇帝则称南唐的李昇为兄长，国书的开头一般称：

大契丹天顺皇帝，谨致书大唐皇帝阙下。

南唐的实力远不及后晋，而在契丹人的眼里，南唐的地位却远高于后晋，这让后晋和其他中原王朝的内心恼羞成怒。

后周世宗柴荣，讨伐南唐的檄文，第一条罪名就是南唐勾结契丹：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跋扈飞扬，垂六十载。幸累朝多事，与北虏交通，厚启戎心，诱为边患。

后晋石重贵不甘心做儿皇帝，向契丹叫板，无奈实力严重不济。

保大五年（947年）春正月，耶律德光的契丹大军逼近后晋首都开封汴京。石重贵出降，后晋灭亡。

耶律德光知道自己在中原不得民心，派使者出使南唐中主李璟，称：

吾主欲与唐继先世之好，将册命唐为中原主。

南唐中主李璟，犹豫了半天，还是婉拒了契丹的好意，固守自己的淮南。

南唐不肯接手中原，耶律德光决定自己过一把中原皇帝的瘾。

二月初一，耶律德光改契丹为大辽，改元会同，以中原皇帝的礼仪登上汴京的皇宫。

随后，各地义军不断袭击契丹军队。

耶律德光放弃中原北上，途中病死。

3，南唐统一中国的唯一机会，韩熙载曾向南唐中主提出，被拒绝

韩熙载从后唐逃到吴时，曾经向主政的徐知诰写了一份自荐书，有一段是：

某闻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割鸡之刀。是故有经邦治乱之才，可以践股肱辅弼之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

文字才气横溢。

韩熙载中的是后唐的进士，在中原已经非常有名，但为人放荡不羁。

徐知诰虽然知道韩熙载有才，却不重用他，连续让他到三个地方政府当了三个小官。

韩熙载也不以为意。

先主徐知诰当了皇帝后，才把韩熙载召回中央，任命为秘书郎，让他辅佐东宫太子李璟。

先主语重心长地对韩熙载说：你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却没有实际工作经验，我让你到地方州县去，是让你下基层锻炼。现在我要开始用你了，你也要检点一下自己，好好辅佐我儿。

韩熙载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已经摸透了李昇的心思。

他在东宫太子身边，却从来不和太子谈政事，每天当一个文艺中年，和一个文艺青年，一起谈艺术。

目的只有一个：避嫌。

如果太子在政治上表现过于上进，就会让老爸产生猜忌：这家伙是不是要提前篡位啊！

只要太子能稳稳当当地接班，韩熙载作为从龙之士，到时候施展抱负，手到擒来。

现在每天谈艺术，何乐而不为。

韩熙载

太子李璟当了皇帝后，果然提拔韩熙载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权知制诰。韩熙载成为中主李璟的亲密侍从，并参与起草诏书，有元和之风。

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出了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一批大家。

这时，韩熙载才感叹说：先帝知我而不显用，是以我为慕容绍宗也。

慕容绍宗是谁？

慕容绍宗是东魏名将，原来是尔朱荣的部下，投靠高欢后，辅佐高欢、高澄两代人，大败侯景。

近代郑观应将慕容绍宗和吴起、白起等人并列为才将。

保大五年（947年）春正月，耶律德光的契丹大军进入后晋汴京。契丹使者来南唐见中主李璟，说耶律德光请李璟到中原当皇帝。

韩熙载看到了机会，也许是南唐统一中国的唯一机会。

他连忙上书李璟：

陛下有经营天下之志，今其时也。若戎主遁归，中原有主，则不可图矣。

南唐有经济实力，也笼络了一帮人才，只是军事实力一般。

现在后晋灭亡，中原逐鹿，契丹要提携南唐，以南唐的财富和契丹的军事，平定中原并非难事。

北方唯一能够与南唐抗衡的是太原的沙陀人刘知远。

刘知远和郭威

如果李璟能亲提大军十万，或者说先锋部队至少三万，到汴京与契丹会盟。

当耶律德光承认李璟为中原皇帝后，契丹收降的后晋军队自然归南唐指挥，然后南唐和契丹军队合力攻打河东太原。

中原底定后，自然是请契丹北还。

凭借南唐和契丹的友好兄弟情谊，只要不提燕云十六州的事，韩熙载想，这用银子可以摆平的。

用银子能摆平的，是内部矛盾。

然后，有了中原的军队和南唐的财富，统一中国不是梦想。

唯一的风险是：契丹不能说翻脸就翻脸。

但南唐中主李璟，并没有这么大的雄心壮志，只满足与向周围更弱小的闽、楚夺取数州之地的小利。

况且，契丹人可靠吗？

当时，宋齐丘一党正把持南唐的朝政，刚刚经历福州之败。宋齐丘等人结党营私，本身没有多少军事才能，还嫉贤妒能。他们当然不愿意再到中原进行军事冒险活动，于是极力撺掇南唐中主李璟不要冒险，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所以，李璟拒绝了韩熙载逐鹿中原的建议，也拒绝了南唐统一中原的唯一机会。

韩熙载对宋齐丘一党勃然大怒。

要求严惩导致福州之败的宋齐丘一党的陈觉、冯延鲁等人，指责宋齐丘一党必祸乱南唐。

宋齐丘一党早在南唐盘根错节，说韩熙载是酒后发狂，把韩熙载贬走了。

其实，韩熙载并不能饮酒。

《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招待客人用的是茶，而不是酒。

点茶

韩熙载的雄心壮志被这一事件彻底击碎。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三国分立：周、蜀、唐。

后周郭威起兵入主后汉汴京时，南唐有人提议趁乱北伐。

韩熙载说：北伐，一直是我的心愿，但今天不行了。

他心想：你们哪是郭威的对手啊！

保大十五年（957年），后周世宗柴荣亲征南唐。

柴荣

南唐中主李璟派弟弟李景达以兵马元帅为名率大军到淮南抵抗，却又不放心，害怕弟弟万一功高盖主，于是派出败军之将陈觉作为监军监视李景达。

韩熙载上书：军师大事，没有比亲王更值得信任，没有元帅权位更重，你派一个监军算什么玩意！

陈觉果然在前线坏事，逼反了朱元，导致南唐军队大败，损失四万军队。

随后，长江以北的淮南之地全部被后周夺走。

自古以来，守江必守淮。

此时的南唐只有苟延残喘了。

4，南唐的优势和劣势

隋唐时期，中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

五代十国时，北方战乱频繁，南唐和吴越政局相对稳定，江南已成为最重要的粮食产地。

十国之中，以南唐的经济实力最为雄厚。

这是南唐的第一大优势。

北宋必然要夺取南唐，为禁军提供足够的粮食，才能养活庞大的中央禁军，强本弱末，压制住地方节度使。

否则，五代频繁的节度使叛乱，仍不可避免。大宋也有可能像后周一样只是过眼烟云。

南唐控制了两淮的盐场，盐利成为南唐一大经济来源。

南唐生产的盐，由政府垄断经营，配给百姓，百姓需要交纳盐米。

后周世宗占领淮南后，南唐的两淮盐利尽失。

中主李璟请求“岁输土贡数十万，而乞海陵盐监南属”。

仅仅淮南一个盐监，南唐就愿意每年花数十万两银子来赎回。由此可见盐利在南唐财政中占据关键地位。

周世宗自然不同意。

随着唐朝饮茶的盛行，江南茶场的茶利也非常丰厚。南唐的制茶业发达，扬州、常州、镇江和皖南等地茶场密布。

早在杨行密时期，部将唐令同就派人运万斤茶叶到开封贩卖。

南唐夺取了闽国武夷山一带的建州后，建州武夷山乳茶成为贡茶，也是中国当时最好的茶叶。

武夷山茶园

南唐的造船业发达，比后周仍占据一定的水战优势。

但是南唐的水战优势，远远比不上三国时期吴魏之间的距离。

后周占据长江中游的复州（今湖北天门一带）和襄阳，也有一部分水军。

中原地区不断的军阀战乱，使大量士大夫逃亡南唐。南唐的君主大都注重人才的吸纳，出现了南唐文化圈的繁荣景象。

这是南唐的第二大优势。

甚至到了北宋时期，宋太祖赵匡胤等人都歧视南人，不准南唐旧地的人作宰相。

但随着科举制的扩大，南唐文化圈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到了北宋中期，南唐文化圈出的进士已占据越来越多的名额。

王安石是江西临川人，属于南唐文化圈。

王安石变法的新党，也多来自南唐文化圈，如吕惠卿是福建泉州人，章惇是福建南平人，曾布是江西南丰人。

南唐的第三个优势，就是前面所说的，与契丹的友好关系。

南唐的第一个劣势是缺乏优良战马，淮南和江南要想获得战马，只能向北方契丹或西南地区购买，而中原政权则严厉禁止战马等战略物资流入南唐。

战马

早在唐朝藩镇时期，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由于缺乏战马，只好组建了一支骡子骑兵军，成为历史上的一朵奇葩。

没有战马，就没有战斗冲击力，更无法进行长距离的迂回攻伐。

所以，韩熙载很清楚，南唐必须借助契丹的力量才能夺得天下。

南唐的第二个劣势是糟糕的地缘政治。

江南虽然富足，但被吴越国分走了一半。吴越占据了太湖的南部地区，还有苏州等地，都是江南最富饶的地区之一。

南唐一旦想有所行动，吴越国就在背后捅刀子。

南唐也没有控制长江中游的荆州和襄阳。

中国古代历史上，北方要消灭金陵的政权，都是从荆州一带顺流而下，势如破竹。

南唐的势力最远到达鄂州，所以无法垄断战船优势。

一旦北方的敌人夺取荆州，就会用荆州的水师东下。

这一切，韩熙载在心里早已掂量过无数次了。

5，晚年的韩熙载自污，沉溺声色，以防自己成为千年笑柄

南唐后主李煜上台后，一度想重用韩熙载。

李煜

但韩熙载已经看到南唐穷途末路，想模仿三国的东吴都做不到，于是沉溺声色，养了40多个歌舞声乐女伎。

当然韩熙载还不是最过分的，南唐有人养了一百多个歌舞女伎，可以在自家庭院里开大型歌舞会。

韩熙载对亲信的人说：

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尔。老矣，不能为千古笑端。

我养这么多女伎就是为了自毁名声，这样就不会当宰相了。我已经老了，不想成为亡国的千古笑柄。

南唐后主李煜看不惯韩熙载沉溺声色，一度把他贬到外地去了。

官小了，收入就少了，外地也见不到朝廷的文化人。韩熙载不想当宰相，却也不想当小官，他自有办法，把所有的女伎都打发走了。

李煜大喜过望，以为韩熙载要老当益壮、奋发图强，于是让韩熙载官复原职，准备用为宰相。

然后，所有的女伎又回到韩熙载家里来了。

李煜哭笑不得，你韩熙载到底啥意思啊？

于是，后主李煜派宫廷画师顾闳中，混入韩熙载的夜宴，参加文艺趴体，让他以专业的人物画师的水准，仔细观察韩熙载。

顾闳中以惊人的观察力、记忆力和绘画技术，画出了《韩熙载夜宴图》。

画中的韩熙载身材高大，长须美髯，气度不凡，但在喜庆的夜宴中，却一直沉郁寡欢。他的神情，与欢乐的乐舞，形成鲜明对比。

韩熙载亲自击鼓，为舞伎王屋山伴奏。王屋山跳的舞蹈，正是唐朝最流行的软舞——六幺舞。

六幺舞

唐人李群玉在诗中描述六幺舞：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此时的韩熙载，神情却是一片落寞。南唐北伐的最佳时机早已逝去，此时只能随波逐流，韩熙载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无奈。

后主李煜也是一个艺术鉴赏大家，仔细看了画之后，大为感叹，不再任命韩熙载为宰相，随其所愿地给了一个三品的中书侍郎的官。

公元970年，韩熙载在一片安逸中去世，年六十九岁。

后主李煜追赐韩熙载右仆射同平章事（宰相），圆了一个李煜想拜韩为相的梦。

几年之后（975年），北宋灭南唐，后主李煜出降。

韩熙载的墓在金陵梅岗岭谢安的墓侧，两人似乎一起默默望着这片石头城，燕子飞来飞去，

荣辱已是身后事。

南京梅岗

参考文献：

马令，陆游，南唐书两种，南京出版社，2010.6

高峰，韩熙载的政治命运与内心隐曲，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10

本人是沂蓝书院赵月光，主要研究宋史和近现代史，继承章太炎学派唯识史观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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