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乎曰:
人纵有万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天命。到头来,自个才能成就自个。
虞姬怎么演,也得有一死
1993年,陈凯歌带着《霸王别姬》到嘎纳参展,斩获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成为首部获此殊荣的中国影片。
在电影结尾,一座老戏园的大门打开,昏暗的灯光拉长两个人的身影。段小楼和程蝶衣再次登台,唱起两人的成名作《霸王别姬》。
千回百转,一悲一喜。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臣妾。”
“妃子,不,不可寻此短见呐。”
“大王,汉兵他,他杀进来了。”
程蝶衣抽出段小楼腰间的宝剑,自刎而死,从一而终。
说好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点、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公元前202年,项羽被困在垓下。军营外的几十万汉军唱了一夜楚歌,歌声婉转凄凉,让人闻之落泪。
项羽麾下的十万大军,以为楚地都被刘邦占了,人心惶惶再无斗志,不是出门投降,就是拔腿跑路。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纵横天下8年而从未一败的西楚霸王项羽,看着身边的虞姬和乌骓马,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疲惫。
此情此景,项羽也忍不住作词高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世事无常,英雄落寞。
虞姬知道,他们将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投降或者战死。在做决定前,她起身为项羽跳了一支舞,一如往常那般,窈窕、惊艳。
虞姬广袖舒张,朱唇轻启: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罢就从项羽腰间抽出宝剑,自刎而死。
几天后在乌江边,项羽率领28骑杀汉军千余人,证明“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
历史上的“霸王别姬”是文人虚构的,程蝶衣的“霸王别姬”是自己挣来的。
千载之下,楚霸王和虞姬再次相见,依旧是从一而终,为热血,为志气。为艺术,为爱情。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程蝶衣在成角的路上,没少受罪。
为了混碗饭吃,母亲不惜剁掉他一根多余的手指。疼吗?十指连心怎会不疼,更疼的是来自身边的嘲笑,“窑子里的东西。”
即便有师兄的保护,他骄傲的内心也不能忍受侮辱,趁大家不注意,他和小赖子跑了。
在大街上,他们吃了日思夜想的冰糖葫芦,也见到了真正的角。
豪华的马车当街而过,两边的人夹道欢迎,台上的《霸王别姬》让人如痴如醉,“您今儿就是一声喷嚏,也是满堂彩儿。”
这就叫角。
小赖子说“这得挨多少打啊?”程蝶衣下定决心,挨多少打也要成角,他也要做台上的盛代元音。
段小楼用一杆烟枪破了他的嘴,让程蝶衣接受了女性身份,“男儿郎”也成了“女娇娥。”
雌雄同体,人戏不分,欢喜无量。
在张公公府的堂会上,段小楼和程蝶衣头角峥嵘,迈出了大红大紫的第一步。
与其说段小楼成就了程蝶衣,不如说程蝶衣成就了段小楼。
机会难求,搭档更难得。
程蝶衣对戏的痴迷,对艺术的追求,把“霸王别姬”演成了“姬别霸王”,当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世人都说项羽出身贵族,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其实他童年挺惨的。
10岁时,秦军大将王翦攻破楚国,项羽最引以为傲的爷爷项燕战死沙场,留下一家老小四处逃难。
收留项羽的是叔叔项梁,叔侄二人从江东跑到关中,又从关中跑回江东。
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项氏叔侄在秦兵的追杀中千里跋涉,还坐牢、杀人,可想而知吃了多少苦头。
在无数个夜晚,项羽都在睡梦中惊醒,秦兵、王翦、战争,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可有个道理他必须明白:“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之能。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在苏州安顿下来后,项羽开始读书学艺。
读了几天《诗经》《尚书》,放弃;
学了几天剑法,觉得当大侠苦,放弃;
他最终选定的是军事,因为只有在战场上击败秦兵,他才能堂堂正正做人。
我们有理由相信,项羽“万人敌”的梦想是在无数次害怕之后,最终战胜自己的恐惧,才找到人生存在的意义。
虽然他稍微学了一下又不学了,但从后来的表现看,项羽在武术和兵法上没少下功夫。
《史记》说:“项羽平时不学习,考试也能得满分。”
司马迁可以这么写,但你不能真信,任何的成就都是血汗积累而成,只不过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1937年,北平城最红的角是程蝶衣和段小楼。
有多红?
戏园老板那坤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就怕这两位小爷不高兴,到手的聚宝盆会随时飞掉。两人坐着黄包车横穿过市,那坤得在后边跟着小跑。
京城梨园行的真霸王袁四爷也登门拜访,想要与他们切磋唱戏,主要是邀请程蝶衣。
都说慈禧老佛爷赏戏的手面大,袁四爷的手面更大,一出手就是价值千金的璀璨行头,还专门送了一面旗子,写着“风华绝代。”
这是京剧最好的时代,也是程蝶衣最辉煌的岁月。
他想跟师哥就这样过下去,唱一辈子,爱一辈子,携手一辈子。“师哥,我要让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当然不行。
“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呦。”
程蝶衣人戏不分,做成了真虞姬,可段小楼是假霸王,给不了他想要的一辈子。
在这凡人堆里最现实的是,平平安安的活着,然后放纵自己的欲望。
公元前209年,项羽红了。
秦始皇死后不到一年,陈胜吴广就带着几百人造反,就像火星扔到干柴堆里,各地的起义军成烽火燎原之势。
项梁进入太守府谈事情,项羽就趁机杀光府里的200多人,一战成名。叔侄俩收拢会稽郡8000兵马,开始北上征战的光辉岁月。
仅仅三年,项羽就带着40万大军进驻咸阳。先进入咸阳的刘邦也不得不屈服,亲自来出席鸿门宴。
大家都是趁着天下大乱而崛起的,谁能代表大家的利益,谁就能当新的领袖,要是吃相太难看,恐怕死的也会很难看。
项羽是有野心的人,即便刘邦先进入咸阳,也不能一刀砍掉。要不然别人会怎么想,还怎么带队伍?
秦军主力是他在“巨鹿之战”打败的,40万大军被他打的落花流水,无敌统帅章邯也跪在面前唱征服,他很自信:天下再无敌手。
这次来咸阳,他要得只是面子和态度。
刘邦显然是老江湖,他亲自来鸿门求饶:“要是放了我,您怎么着都成。”
此时的项羽志得意满,他把天下分成18块,封给灭秦的诸侯、将军。从此以后,他们将用自己的文字书写自己的历史,既是对现实的承认,也是对理想的实现。
项羽从来没想过要做皇帝,他要的是千年来的周礼、分封、血统贵贱。
他只看到自己的英勇和理想,却忽视了别人的欲望,在这凡人堆里,可怎么活呦。
冷,水都结冰了
对程蝶衣而言,巅峰过后就是无尽的落寞。
凡人段小楼逛妓院,还把头牌姑娘菊仙带回来。这一刻程蝶衣崩溃了,一直以来保护他、陪伴他的师哥,成了别人的人。
段小楼走了,袁四爷来了。
袁四爷才是程蝶衣灵魂上的知己,他懂戏,他懂得欣赏,他身上有文化和价值的传承。
还有日本军官青木,他也是懂戏的,“要是青木不死,京戏就传到日本国了。”
可他们终究不是师哥段小楼。
人变了,世道也变了。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军来到戏园子听戏。原本是演员在台上唱,观众在台下看,现在倒好,观众到处乱走,明晃晃的手电筒照的程蝶衣眼睛都睁不开。
几年后共军也进城了,他们守着戏园子里的规矩,但可惜的是,共军不懂戏。
哪怕程蝶衣嗓子坏了、唱不起调子,他们也听不出来,反而打着拍子唱了一首军歌。
时代真的变了,程蝶衣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再是理想中的状态,毕生的追求在这一刻像是笑话。
程蝶衣感到刺骨的寒冷,冷的水都结冰了。
项羽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时代也变了。
原本各司其职的分封制,早已失去了滋润的土壤。夏商周乃至春秋战国,贵族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永远没有改变的机会,活的好不好全看有没有好爸爸。
而经过战国变法和秦始皇的统一,“能力大于出身”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把人心的欲望,用赤裸裸的语言喊出来而已。
这世上最善变的是人心,最琢磨不透的是人心,最厉害的力量也是人心。
项羽沉溺在礼乐分封的时代,却看不透人心和欲望。所以韩信去了刘邦军营,英布首鼠两端,就连自己的亲信,也不再唯其马首是瞻。
咸阳分封后仅仅半年,天下就乱了。
没有情怀、没有理想的刘邦,用半个天下封赏有功将士,诱惑着大半诸侯和渴望名利的猛士。
项羽用他冠绝古今的军事才华东奔西走,就算他“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也没有挡住汹涌而来的时代,和被利益勾引起来的人心。
近在咫尺,人尽敌国,这就是楚汉战争中项羽的状态。
他可以为国仇家恨拼尽全力,他可以在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但当他坐上西楚霸王的宝座那一天,项羽就不再符合诸侯和将士的利益。
他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封国秩序,早已被当作一个笑话。
水都结冰了,冷。
人纵有万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天命
从张公公府里出来后,程蝶衣把一个弃婴领回家。
这孩子叫小四。
小四一直把程蝶衣当作偶像,能吃苦、有野心,想将来也成角。可程蝶衣在内心苦闷时,染上了烟瘾,给不了小四梦寐以求的前程。
当新社会成立以后,他发现站队,也能成功。
在新旧戏曲之争的时候,程蝶衣坚持的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而小四站的队是“人民的舞台,没有地主老财。”
可这条小蛇是程蝶衣把他捂活的,如今人家修炼成龙了,你能怎么着?
段小楼来看他,告诉他:“该出来看看了,你都不知道世上的戏唱到哪一出了。”
程蝶衣知道,甭管世上的戏唱到哪一出了,自己的戏只在自己身上,戏服烧了也无妨。
16年后,段小楼为了保命,懦弱的跪了。
其实不丢人,那个时代所有人都跪了。
他揭发菊仙是妓女,程蝶衣和袁四爷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要和两个最亲近的人划清界限。程蝶衣和菊仙崩溃了,一个心死,一个人亡。
“你们都骗我,我也揭发,揭发这断壁残垣,揭发这姹紫嫣红。”
再红的名角、再妖娆的头牌,终究逃不过天命。
项羽的天命,在逃不过的乌江。
与其说他们反对的是项羽,不如说他们反对的是看不到希望的旧社会。
而旧社会的烙印,是项羽与生俱来的基因,抛不下、甩不掉,他只能背着沉重的枷锁走下去。不论走的好不好,他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在乌江边,也许项羽已经感受到时代车轮的碾压,可他终究无能为力,唯有刺骨的寒冷伴随着他,为吕马童、杨喜换来世代的富贵。
几个月后刘邦在定陶称帝,而乌江的水都结冰了。
项羽喊出“天要亡我,非战之罪”的时候,其实是说出了实话。
他才气过人、力能扛鼎,可老天爷就是不成全他,刘邦和诸侯这些小蛇,是他当年捂活的,但人家现在成龙了。
人纵有万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天命。
人呐,得自个成就自个
程蝶衣说:“连你这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
段小楼是假霸王,他跪下来求饶了,可京戏亡了吗?
没有吧。
袁四爷被抓去枪毙的时候,临走前还想迈一次台步,个人生死还不及心中痴迷的戏。
当社会重新回到正常轨道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回到戏园子里彩排,管理员认出了他们,连声说道:“是您二位啊,我是您二位的戏迷。”
态度极其尊敬,因为他们是角。
这就是人心。不论时代怎样变,美的艺术永远留在人心中,它不会亡。
真霸王项羽倒在乌江边,他也没有亡。
他肆意飞扬的青春热血,千百年来让无数的人神往,向其脱帽致敬。
他为国复仇的英雄气概,每当山河破碎的时候,就会激励着无数人拼死奋斗。
他宁死不屈服的气节勇烈,被司马迁、颜真卿、文天祥效仿,成为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项羽活了31岁却从未改变自己的骄傲与热血,从一而终。
美的精神永远留在人世间,这也是人心。
人间不值得,但项羽值得。
2000年前的真霸王,2000年后的真虞姬,都赶上一个大时代。
所谓大时代,不过就是一种选择。有的人留在过去,有的人走向未来。
项羽和程蝶衣都选择留在属于自己的年月,执着的守着自己的东西,又在后人心中撒下种子,让美的东西继续开花结果,从一而终。
到头来,自个成就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