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报讯
图为:雨中拜谒醉翁亭 楚天都市报记者魏铼湖北日报大学生记者马骁摄
秋季雷暴,在如今似乎难得一见。
刘醒龙
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三十分左右,正在刘禹锡陋室门前,忽听见一声秋雷,片刻后大雨就如天漏。前一天离开霸王祠时不算太晚,但暮色已十分沉重,一场大雨悬挂在头顶上,眼看着就要倾泻下来。那在霸王祠中导游多年,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地染上几丝霸气的女子,甚至说要下暴雨了。延迟到第二天上午才落下来的大雨,让我们不得不改变行程,在霸王祠和醉翁亭之间,增加一应物什均无新建的陋室。并顺应天意,增加了在陋室门前,对那一声秋雷的闻听。秋雷响之前,雨还是大雨。秋雷响过之后,大雨真的变成了暴雨。
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独一无二的秋雷如世间一声断喝,让人以为陋室的木门前、照壁后或者碑刻旁,将有某种警醒之物出现。后来的情形证明,在陋室范围内,有作为襄阳少年的刘禹锡,有作为江陵过客的刘禹锡,但都不是秋雷想要给人的提醒。熟悉到如同高三年级班主任的刘禹锡,身世经历在江湖传说中既清楚又明晰,用不着对他在襄阳与江陵的短暂日常表示诧异。
后来才明白,真正值得在秋天响一声雷,是一位黄州故人在与和县相邻的滁州琅琊山上冒雨伫候。
车行几十公里,进到滁州琅琊山,终于见到若不是天降大雨,昨天就能见到的醉翁亭,面对园中一副对联,心里忽然沉沉一动。心一旦动了,就把持不住,仿佛之中的故人立刻替代了来醉翁亭约会欧阳修的初衷。简直就是因应了欧阳修写的那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如秋雷沉沉一动之心,正像欧阳修接下来所解释的“在于山水之间”那样,滁州也好,琅琊山也罢,包括醉翁亭都不在话下,只在意那对联,“谪往黄冈执周易焚香默坐岂消遣乎,贬来滁上辟丰山酌酒述文非独乐也”,中间的“黄冈”二字。
醉翁亭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亭园内有醉翁亭、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览余台、宝宋斋和冯公祠,在前面八座去处之外,还有一座二贤堂。那对联正是挂在二贤堂内。其意所指,是为两任太守皆因关心国事而贬谪滁州愤愤不平,又对两位太守诗文教化流传民间深表钦敬。
黄冈二字的触动,才如陋室门前不轻不重不惊不诧的那声秋雷。
滁州太守,因贬而来,作为醉翁亭主的欧阳修是少不了的,另一位名叫王禹偁,即王元之,别号王黄州。苏东坡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黄庭坚有诗赞:“往时王黄州,谋国极匪躬。朝闻不及夕,百壬避其锋。”还有两句著名诗句:“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那是雅号王黄州的王禹偁自己对自己的刻画。王禹偁与欧阳修命运相同到八九不离十,只是二人生错了时辰。假使王禹偁在后,而欧阳修在前,变为后来者的王禹偁能读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就不会在皇帝面前幽愤得“未甘便葬江鱼腹,敢向台阶请罪名”。生性耿直,嫉恶如仇的王禹偁,既得罪同朝官僚,也不讨皇帝喜欢,前两次被贬后,好不容易被召回朝廷,参与修《太祖实录》,又旧病复发忍不住赋诗讥讽权倾当朝的两位宰相。宋真宗皇帝一边感叹其聪明文章,与唐朝的韩愈和柳宗元并列,一边假惺惺地表示,王禹偁“刚不容物,人多沮卿,使朕难庇”,在大年三十当天,下旨将王禹偁贬为黄州刺史。连年三十和初一都不让在京城过,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莫大(博客,微博)奇趣。
唐、宋时期,云梦泽畔的黄州极为荒凉,那些在帝都蝇营狗苟中受到排挤打压的贤能常常被贬来此。王禹偁是公元八九九年贬到黄州的,比他早五十七年到黄州也任刺史的杜牧,就因为黄州属下等州,唐朝京官都知道是“鄙陋州郡”,而被视为贬谪。王黄州时的黄州,荒凉贫穷十倍于后来苏轼的黄州。如果不是王禹偁贬来黄州时主持兴建月波楼等,之后苏轼贬谪到来时,日子会过得更糟糕。
那在典籍中影响着后人的《黄冈竹楼记》正是王禹偁任黄州刺史时,为自己建造的两间竹楼所写:“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公退之暇……焚香默坐,清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千年以来,凡此种种庭院,谁个不是按照这样的意境养心行事?
公元九九五年王禹偁第二次遭贬来到滁州,不久又遭第三次贬谪去到黄州,公元一一年于蕲州逝世。六年之后的一七年欧阳修才出生,到滁州时已是一四五年。博览群书的欧阳修百分之百读过《黄州竹楼记》,同为第二次遭贬来到滁州,王禹偁的秉性文章足以令欧阳修感时恨别,心生《醉翁亭记》原旨。
平心而论,同为经典,有的作品风靡千百年,有的作品却独守空房,原因并非千差万别,而是文章中的广告语有没有和行不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因为一两个句子,加上苏轼亲笔书录,使得世上有了文章与书法相得益彰的范例,还有一处确实建得典雅美绝的醉翁亭,因而名气巨大。《陋室铭》也是因为有三两句二十几字脍炙人口。公元一八年才到黄州的苏轼,与王黄州相隔八十一年。王黄州曾希望“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可惜就连被贬到黄州当团练副使的苏东坡也只顾筑自己的雪堂,而未顾及,致使“斯楼”早早朽去。
王禹偁的《黄州竹林记》,通篇字字珠玑,句句华彩,只是少了任谁都能信口道来的句子,加上所建的竹楼毁于尘世,更无书法刻石摩崖,便只能静静地收藏在典籍里。若是得幸有谁读过,三遍之内,就能深得圣心。“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全宋词》中只存入王禹偁的一首《点绛唇·感兴》。不用细品,不用多想,也不用再去读下面的词句了,凭这一句,就得叫一声,这词写的!
天下文人愿意与不愿意都是星月相映。苏东坡不去打理王黄州留下的竹楼,而专注于自家雪堂,也不是不对,雪堂的意义对后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至少不低于王黄州的竹楼。星移斗转之事,首先要求彼此都是星斗。《黄州竹楼记》与《醉翁亭记》,正是星斗与星斗的比对,这样的比对并不是随便什么文章就有资格的。此时此刻,冒着大雨,冒着文人口舌之大不韪作这样的比对,实在是由于王黄州太过寂寥。醉翁亭中,二贤堂上,既然有人提起王黄州,就该经得起后人评说。
真的才情会将天南地北当成不同星斗。在那些小肚鸡肠的家伙看来,江南是贬谪文人的地狱。如果文人真如王禹偁写的“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亦喜欢”那种心情与心理,江南就成了真的地狱。同样是王禹偁的诗,如能自觉于“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莫说那时只有一个江南,就是有十个江南,也无一不是天堂。
这一刻,也在江南,陋室门前的秋雷一直没有再重复,醉翁亭四周冷雨太像清明节气了,我心却定要秋高气爽。
2016/10/29
于苏州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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