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将幽忆寄新词,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大宋的某一个艳阳天里,轻烟细细,暖风习习,柳永静静地站在踏春花陌上,遥望着澄净的天下春色无限。渐深春色,熏染亭台,树木参差,柔枝伸展。绿烟铺展成的软烟罗上绣满繁花,如星朵闪烁,啾啾唧唧的莺莺燕燕竞短争长。美女如花团锦簇,踏着树影花阴缓缓行在南陌。抬起头来,美丽的容颜引着花朵相妒。她们轻拈着粉帕半遮着樱桃小口,高耸的发髻迎风微颤,背对着人却又悄悄回顾,争相斗草欢笑着以金钗做赌注。
看着此番美景,柳永突然被记忆的光芒打到,霎时间顿住了,回忆照亮了一位昔日的佳人,往事碎锦成蚊蛾,在光亮的地方纷纷起舞,愁绪丝丝缕缕洒下来,金粉玉屑落满心的窗口。想当年解佩相赠,而如今轻盈身影在何处?不堪忍受当时良时,竟被少年的自己浪费闲度。而如今徒劳地望向远方,看着尽头,斜阳已暮。叹人生萍踪浪迹,终究要去往何处——《夜半乐》:
艳阳天气,烟细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浓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语。
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赌。
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辜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柳永在落英缤纷的人生路上,有新欢亦不忘旧爱,他已习惯人生遇见的每一个桥段,却还是要在一个机关被触动、往事纷至沓来的时候,伤感满怀。往事里,那些遇见过的女子,曾经浮起来的一段段故事,像大海里的蔷薇,瞬间回涌。
花好月圆夜
而这些往事,总是随着林间夕阳落尽时,随着梦,一朵一朵浮起来,满天的萤火虫,热闹地打着灯笼想要把梦中佳人的容颜照清楚,还未看清,梦就醒了,剩下无眠人的伤心。想要寻到那人温暖自己,却只能抱衣自暖,夜夜睡中和衣,把遨游的翅膀缠缚成思念的蛹。柳永怕梦里遇见她,又怕梦里遇不见她,因而只能用酒浇愁,希望把梦渡过寒川,回到温柔之乡。可是,夜半时分,梦断惊起,人坠落在寒川里,彷徨四顾,只有一盏孤灯,在疏漏的窗户透进的细细寒风中飘忽陪伴,照见自己的孤独愈发孤独,寂寞愈加寂寞——《婆罗门令》: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梦里你在咫尺之里,梦外你在千里之外。在这花好月圆的时候,我们会相爱,却没有长远相爱的打算,只能辗转苦思在夜未央,万般思绪涌出心头密密缚缠——“不要拥有你多少,是害怕突然我想起,你原来太过重要,我突然呼吸不了——林夕”。大宋的花好月圆夜,这个诗人却总是睡不着,这么好的年代,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相爱?这么好的时代,我们更应该好好谈恋爱,可是为何,为何我总是要与你别离?
所以每到好天良夜,柳永就要恨,恨自己错过了好时候,于是便起来好好欣赏这大宋之夜。雨渐渐停歇,云层层收尾,秋日微凉,庭院的树木被风吹动,萧萧发着清声。仰望长空,银河时浓时淡,群星忽明忽暗,轻云偶尔飘渡,莎草静静长在台阶边,浑然一色看不清,幽暗角落里的蟋蟀怯怯地嘶鸣。一条小径通向稀疏的竹林,流萤几点穿渡,在黑暗里光着屁股胆怯地发亮。
对着好月,迎着好风,诗人耿耿不寐,心有隐忧,默默地想起旧日情牵之处。在那罗裳丛簇拥的酒席里,亲爱的你呵,就在那里,等这酒筵散后,我们携手趁短暂的好时光春风一度。如今如此长期的分离让人如何能忍受?相思不能长相聚,再是花好月圆,也会惹起千愁万绪,如银河碎成满天星,如月色泻入山洪——《女冠子》: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
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1076年,苏轼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个是不舍而愁苦,一个是豁达而释然,做人的境界不同。一个在花间里莺莺燕燕,露华凄冷蓼花愁;一个是心怀山河,星垂平野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