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潘卓盈 文/摄
西湖边的孤山上,有一幢“青白山居”,也叫“杨虎楼”,琉璃彩绘、歇山屋顶、斗拱飞檐,宛如宫殿。这里原是民国时期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杨虎的私宅,但他从来没有住过一次。鲜少有人知道,杨虎楼的三层阁楼上,现在藏了一个浙江图书馆建的“中央纸库”。
起源于隋朝的纯皮树纸、传说比蔡伦造的纸还早100年的新疆桑皮纸、距今有1400年历史的龙游龟纹宣、西藏的狼毒纸……我站在纸库中央,眼花缭乱,207种、63万张,来自浙江、安徽、湖南、江西、云南、西藏、新疆……几乎网罗了现在全国能找到的各种类型的古法手工纸。其中很多种纸,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因为制造工艺已经失传。
“如此规模、品种齐全的古法手工纸库,在国内,还是第一个。”浙江图书馆馆长徐晓军说。
北极附近的地下深处,藏着一个“末日粮仓”——位于瑞典斯瓦尔巴德群岛的种子库,储存着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植物种子,以防因全球物种多样性衰减而造成物种灭绝。面对日渐式微、手艺失传、濒临消亡的古法手工纸,这个纸库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
夏天上班第一件事 就是爬上孤山给这些纸开空调
杨虎楼并不对外开放,我在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主管阎静书的带领下,爬上了主楼第三层的阁楼。阁楼不见光,白天也得打开所有的灯。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中央纸库”。“中央纸库”只是大家私下的简称,它正式的名字叫“浙江省古籍修复材料中央库”。这些纸不仅供浙图用,还承担着浙江全省地县馆古籍修复用纸的配发。
纸库面积不大,107平方米,共有6个小房间,按竹纸、皮纸、封面纸、宣纸等分为几个大类。光皮纸就有48种,麻纸、棉纸、楮皮、桑皮、雁皮等,竹纸又有毛太纸、连史纸、苦竹、毛竹、玉扣纸、元书纸等。宣纸,还分为净皮、扎花、罗纹、洒金宣、尺八屏、古法宜、小刀头、狼毒纸……一刀刀码成堆,一直高高地叠到了天花板。
修古书用的纸,自然和古籍一样“娇贵”。“目前虽然纸库条件做不到像善本库一样恒温恒湿,但还是要尽力人为保持这样一个环境。”阎静书说,每年夏天,修复组成员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轮流爬上孤山,给这些纸开空调降温,到了傍晚,又爬上去关了。
阎静书指给我看,藏纸的书架都是特制的,“古籍库房都会用到樟木,但樟木有一股很浓的气味,会盖过纸张原本的味道。纸库我们改用杉木,同样防虫防蛀,而且不刷一点油漆,就是为了保持修复用纸最原始的味道。”
纸也是老的好
当年买来的纸绝对不用
18岁就进入图书馆修古籍的阎静书,是浙图目前最资深的古籍修复师,到今年,已经整整修了36年。“除了技艺,纸,也是古籍修复中最关键的一环。”她一直认为,好的纸,是有生命力的,“修不同的书,要用到不同的纸,但不管用什么样的纸,你要用活的。不好的纸呢,用杭州话讲,就是木呆呆的。”
在古籍修复师眼里,那些现代工业制法出来的纸,是毫无生命力的。平时餐巾纸等广告都会宣传自己是“木浆”做的好纸,但修书的纸,“绝对不可以含有木浆,更不能有一丁点化学原料。这些都会让纸张迅速酸化。如果用这样的纸修书,放不了多少年,书就脆化了。”阎静书说,“我们以前选纸凭经验,这几年科技发展,要求每个修复师都要学会用仪器来检测纸张成分。”
她给我看修复室里的各种仪器:显微镜、白度仪、厚度仪、酸碱度测试器材……
古纸难觅,从2009年开始,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开始有意识地在国内各地搜罗古法手工纸。“我记得刚入行那会,骑着自行车,跟师傅去湖滨一带的书画社买纸。”阎静书回忆,“但现在城市里几乎买不到这样的纸了。”
浙图古籍修复室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当年买来的纸,是绝对不能用的。“纸和酒一样,也是越老越好。刚刚做出来的纸,我们说它火气比较大。纸会越放越软,越来越舒服,呈现一种自然古朴的感觉。一个词,‘温润’,灵性就出来了。”
前人买纸 后人用纸
让馆长徐晓军一直深感可惜的是,浙图曾经藏有一些明代、清代的老纸,但“现在一张都不剩了”。
2008年,徐晓军刚刚出任浙图古籍部主任,就萌发了建立纸库的念头。2009年,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开始向浙图配发修复用纸,同时省级古籍保护经费逐年递增,浙图开始每年都有数万张古籍修复用纸采购入库。
“本身浙图就有‘前人买纸,后人用纸’的传统。”徐晓军记得,上世纪80年代,浙图曾从福建购入一大批竹纸“毛太纸”,现在还存有20余万张。“当时只要8分钱一张,而如今,可能3000元一刀(一刀160张)都拿不下来。”不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市面上再也找不到和当时水准一样的毛太纸了。
这让徐晓军深感焦虑,“很可能今年你还能买到这种纸,明年就买不到了。”2011年,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在孤山馆舍红楼建立“浙江省古籍修复材料中央库”展示柜,第二年,馆藏的古法手工纸都被搬到杨虎楼阁楼,纸库正式成立。2013年,浙图开始派专人到全国古法手工纸作坊、工厂调研,地毯式搜索、收集。
“一开始只是为了修复用纸,但越到后来,越发强烈感受到,古法手工纸的保存已经刻不容缓。”徐晓军说,“好的手工纸,原料都是有讲究的。春天到了,从山上砍下嫩竹,这样的竹子还得在山坡日晒雨淋整整一年才能拿来造纸。一根青竹到一张白纸,中间要经历大大小小72道工序,每道工序都要遵循四季时令。这个行业太苦了,年轻人都不愿意从事手工造纸,留下的都是老人,但老人又能做几年呢?”
杭州作家苏沧桑曾在她的作品《纸上》写过这样一双手,属于富阳一位古法造纸工人,“在纸浆中浸泡了四十五年,我伸手握住,触感像塑料一样。”
“纸库的意义,也许现在还显现不出来。但几百年后呢?我们要为后面的人留下这些纸。” 在徐晓军眼里,这不仅仅是个古籍修复用纸的“弹药库”,更是一个集结了全国古法手工纸的“种子库”。
让徐晓军欣喜的是,很多技艺在衰退和消亡的同时,交织进行的还有重出江湖的“恢复”。前几天,他去浙江开化参加一个有关“开化纸”技艺恢复的研讨会,“开化纸,原本是明清时期的朝廷内府用纸,起源于唐宋,传说纸张寿命可达千年。这种古老的造纸技艺,清代同治年后,就中断失传了。”《四库全书》《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等,都被认定为是开化纸系的刻印本。
国内第一部古籍修复纸谱出炉
不可能重印
在纸库之外,从2013年开始,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就开始编写《中国古籍修复纸谱》,历时4年,今年10月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正式出版。
书中收录了146种古法制造的修复用纸,并且全部附上实样。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规模的古籍修复纸谱,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第一部。“我们去搜寻过,日本有关于版本鉴定的纸谱,但修复用的纸谱还没有。”徐晓军说。
原本以为只有业内人士对这本书兴趣,谁也没想到,一函两册、定价6000元的《中国古籍修复纸谱》,上市不到一个月,300套就抢空了。北京琉璃厂学装裱画的一个90后小伙,得知纸谱上市,骑着辆共享单车,第一时间冲到出版社买了两套。一位台湾学者,担心汇款太慢抢不到书,急得委托大陆亲友购买。
“这样的纸谱,不可能再有重印。”徐晓军说,“因为手工纸实物纸样没有了。有些在四年编写过程中,就已经消亡成了绝版。”
古语说,“绢保八百,纸寿千年”。书比人寿,那也得有能“寿千年”的好纸。今天,纸张酸化已成为影响文献保存的世界性问题,像美国国会图书馆普通类和法律类1200万卷藏书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书籍已脆到不能翻阅。造成这一恶果的原因不是时间,正是工业造纸过程中所添加的化学剂。
杭州孤山上的这个“纸库”,存下的不仅仅是纸,更是一份文化记忆。
编辑李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