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任尔世间乱纷纷，只做亘古一忠魂

中国人爱用石刻这种艺术手法，来表达对伟人的高山敬仰之情。

君不见守在都江堰的李冰父子雕像，独立橘子洲头的毛主席雕像，以及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无名英雄们……

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首块浮雕，描述的是虎门销烟。众所周知，虎门销烟的主角是林则徐。

与中国人有所不同，外国人爱用蜡像来纪念，比如大名鼎鼎的杜莎夫人蜡像馆。

有趣的是，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最早展出的一批中国人蜡像中竟有林则徐。

林则徐可是英国人的宿敌啊！古人认为，由于林则徐“忠正勇毅，不以苟且图息肩也”，遂得以入馆。

那么，林则徐身上到底有怎样的人格魅力，让他受人敬仰，而且不分国界？

01

公元1785年，林宾日家喜添新丁。孩子出生当天，适逢福建巡抚徐嗣成到屋檐下避雨。贵客登门，蓬荜生辉。林宾日遂给孩子取名林则徐，期望孩子将来成为徐巡抚一样的封疆大吏。

林宾日绝对料不到，林则徐日后将远超期望。

林则徐四岁那年，父亲到私塾担任讲师，便把他也带去旁听，抱在膝上，“自之无以至章句，皆口授之”。父亲循循善诱，从来不搞体罚（未尝加之笞挞）。

父亲教给林则徐的，不止是知识。林则徐亲眼见到父亲在自家濒临断炊之际，用仅剩的一把米接济三伯父。

林则徐很有学习的主动性，“每际天寒夜永，破屋三椽（chuán），朔风怒号，一灯在壁，长幼以次列坐，诵读于斯”。别人赖床缩被窝的时间，他拿来读书。

有个开明的爹，自己又好学，林则徐的智识很快甩同龄人几条街。八九岁时，已经出口成章。登临鼓山时，脱口而出：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14岁即中秀才，在考场上写出了刷屏金句：表里山河，天下有失而复得之国；墓门拱木，自古无死而复生之亲。

别人家的孩子林则徐，太有才了！名儒郑大谟（mó）一眼相中了他，也顾不得林家有没有钱，就急哄哄定下娃娃亲，把年仅10岁的闺女许配给他。

定亲后，入读鳌峰书院。山长（相当于校长）郑光策曾随福康安大将军征讨林爽文起义，还敢于蔑视贪官和珅。名师出高徒，在郑光策言传身教下，林则徐受益匪浅。

1804年，林则徐终于结束了长达7年的鳌峰书院苦读生涯。之后，他考中举人。范进中举时已54岁，而林则徐才20岁，可谓少年得志。

02

林则徐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在接下来的两场会试中名落孙山。

期间，他为了生计，当过塾师、官府文员，也有幸结识了生命中的伯乐——张师诚。

1807年的春节前夕，时任福建巡抚张师诚在一堆新年贺帖中，发现有一封文理通畅，署名正是林则徐。

除夕，张师诚召见林则徐，留办折稿。爆竹声中，林则徐专心写稿，五更后交稿。为了试一下林则徐的修养，张师诚故意涂改了几处，打回去让他重新誊写。一宿未睡的林则徐并没有炸毛，心平气和地誊写了一遍。

才华、人品俱佳，没啥好说的，张师诚当即拍板，延请林则徐当幕僚。

入张府后，林则徐办事勤勤恳恳，张师诚也不吝赐教。久而久之，林则徐“尽识先朝掌故及兵刑诸大政”，这为他将来从政，夯实了基本功。

03

张师诚惜林则徐之才，劝他求取功名。林则徐第三次参加会试，这次终于考中进士。

自此，林则徐开始了北漂。他被分配到翰林院庶常馆任庶吉士，派习满文。翰林院庶常馆，相当于朝廷的人才储备库。林则徐需要在此苦读三年，相当于读博士后了。

北漂期间，林则徐倦于应酬社交。不过，有个文学天团，却让林则徐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个文学天团，叫宣南诗社，里头全是大佬，朱为弼、陶澍（shù）、龚自珍、魏源……

朱为弼，担任过兵部主事；

陶澍的咖位就更大了。晚清有四大幕府，陶之幕府列首位。湘军三杰中，左宗棠与陶结为亲家，胡林翼则是陶的女婿；

龚自珍，就是写“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位。当然，龚最有名的诗句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那首传唱海峡两岸的《春泥》，便借鉴了它；

魏源则是“睁眼看世界”的首批人之一，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天天和这些大佬混一块儿，林则徐想不心怀天下，都难！

▲ 龚自珍

04

供奉翰林后，林则徐陆陆续续当了考官、御史，终于在39岁熬出头，担任江苏按察使。

到任后，他化身狄公、包拯，明察暗访。有时黑夜潜行，甚至亲自动手验尸。仅在四个月内，就处理了江苏十之八九的积案。江苏百姓颂之为“林青天”。

江苏发大水，运河决口。农民吃不饱，自然也养不活耕牛，便宰牛充饥。眼瞅农民“杀鸡取卵”，心急如焚的林则徐成立了“当牛局”，由官府统一喂养耕牛（耕牛之无力豢养者，别设当牛局以处之，至春耕发还）。待春耕季节，再将耕牛发还给农民。此举保护了农业生产力，有诗赞曰：此恩重丘山，万牛回首伏。

非常时期，林则徐用上了非常手段。有一大户人家潘氏，家中余粮甚多。林则徐往借，潘氏不予，还撒谎：“仓皆空。”林则徐将计就计，“既是空仓，朝廷就征用了”，随即下令封仓。当潘氏家丁来阻挠时，他厉声道：“你们主子说是空仓啊！朝廷借来储物，不可以么？”几日后，他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待江苏水患处理得差不多时，忽然传来母亲病故的噩耗。林则徐悲痛欲绝，挂印归乡守孝。

按照礼制，丁母忧需三年。然而，朝廷早就依赖上林则徐了，压根离不开他三年之久。他在家待不到半年，就“奉旨夺情”出山了。

05

朝廷拿林则徐当万灵膏药来使，哪里不爽贴哪里。

尤其是1831年，他一年三迁。年初，河南闹灾荒，他受命为河南布政使，前往赈灾。当年八月，扬州又闹灾荒，他被调任为江宁布政使。结果前脚刚到扬州，后脚就传来道光皇帝的新谕旨——擢升他为东河河道总督，前往山东监督河工。

虽然是擢升，但林则徐内心是拒绝的。

林则徐有自己的顾虑。一方面，他擅长的是吏治，河务非其所长；另一方面，河务是清代三大弊政之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洁身自好的他，可不想卷入贪腐风波。

然而，道光皇帝才不管他的这些顾虑哩，用半鼓励、半命令的语气说：“一切勉力为之，务除河工积习，统归诚实，方合任用尽职之道，朕有厚望于汝也。慎勉毋忽！”

林则徐确实没负厚望。

赴任途中，他恶补治河方面的知识。到任后，他冒寒风，亲自排查，不漏网任何豆腐渣工程。

治河用到的工程材料，叫“垛料”。在排查的过程中，他发现兰仪厅蔡家楼险些成了烂尾楼——垛底有潮湿之料。他二话不说撤换了渎职官员。

在上南厅查验时，忽闻56垛失火。事发突然，必有蹊跷。他推断是原先垛料不足，渎职官员担心被降罪，故意纵火。他立刻展开调查，果然如己所料。

为了高效地指挥治河，他把工程指挥所当作了住所，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

林则徐办事严厉，让渎职官员无所遁形。效果当然也是立竿见影，潮汛来时，两岸安然无事。

▲ 贩卖鸦片的趸船，和中国渔船相比下大得多。

06

鸦片荼毒中华，已历雍正、乾隆、嘉庆三朝。

道光皇帝登基后，也想禁绝鸦片。无奈鸦片荼毒日久，非一朝一夕可禁。

朝堂上，严禁派和弛禁派争吵不休，道光皇帝也不知该如何站队。

直到道光皇帝读到林则徐奏折中那句话——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

一语点醒道光皇帝！

鸦片已经殃及军队，士兵们的红缨枪暗淡无光，烟枪却磨得发亮。照此下去，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况且道光皇帝节衣缩食，穿的龙袍都打补丁。现在倒好，省下来的钱，全送洋人了！

道光皇帝摩挲过奏折的双手不住颤抖，内心却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严禁派一边。

两个星期内，道光皇帝密诏林则徐八次。紧接着，林则徐被道光皇帝火线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

07

1839年，阳春三月，林则徐抵达广州。礼炮齐鸣，老百姓夹道欢迎。

林则徐并未沉醉于暖风春色，仅在抵达广州的8天后，就展开了雷厉风行的禁烟行动。

起初，收缴鸦也受到了不小的阻力。鸦片贩子听说林则徐来到广东了，纷纷躲到澳门或海上避风头。不过，有位叫颠地的毒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颠地认为，只要像以往那样交出一小部分，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然而，林则徐毕竟不比以往的官吏，他是动真格的：“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

他下令封锁外国商馆，断绝水粮。英国全权代表义律无奈之下，只得交出鸦片。

1839年6月3日，林则徐在广东虎门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19179箱鸦片在两个长宽各十五丈余的方形大池中灰飞烟灭！

然而，在远处观望这一切的义律，狞笑道：“烧吧！总有一天，我要把这火烧到广州城！”（“烧”其实是不恰当的，林则徐采用的是盐卤浸泡消解法。）

08

一年后，这把火真的烧到广州城了，好在林则徐早已严阵以待。英国舰队见广州难攻，转而进攻浙江舟山列岛。

当定海知县姚怀祥看到飘着米字旗的艨艟巨舰从江面疾驶而来，还天真地以为是来朝贡的。

于是，这位天朝子民携带土特产登上了英舰的甲板，慰问远道而来的英夷。

然而，英夷似乎不领情，只是告诉他：次日下午2时前，交出定海城。

我们无从得知，那个下午，姚怀祥的心情有多沉重？

我们只知道，他回去后，召集了全城的父老乡亲登城据守，还雇了周遭的渔船，临时凑起了大清的海军。

结果可以猜到，定海守军覆没。眼看着英军冲到城下，姚怀祥正了正冠冕：“城亡我亡！君子就是死，冠冕也要堂堂正正！”言毕，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几拜，然后投水自尽。

没错，姚怀祥只是个没见过世面，自诩天朝子民的愚人。而他眼中的英夷，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舰船和火炮，一旦对清军发动降维打击，分分钟可以灭了定海城。

但英夷灭不了他的气节。

09

之后，英军溯江北上，进逼大沽口，威胁京津。道光帝听信谗言，以为只要撤换林则徐，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东阁大学士王鼎坐不住了。王鼎是林则徐的好友，素来钦佩他的为人。听说他被撤换，王鼎决定进谏，逼迫道光皇帝收回成命。

为什么说是逼迫呢？一个小小臣子的进谏，能动摇皇帝的意志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鼎用了所有进谏方式中最特殊的一种——尸谏。

以死来抗议道光皇帝的昏招！以死来唤醒万马齐喑的朝堂！

可惜道光皇帝一意孤行，林则徐最终还是被贬伊犁了。

再往后的事，历史课本里都讲过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以签订丧权辱国条约而告终。

10

林则徐被贬伊犁，临行前，他口占一诗，其中一句永流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伊犁，伊犁。

犁，垦荒也。

被贬伊犁，就好比被贬西伯利亚。来此地做官，相当于劳改。

但林则徐泰然处之，既来之，则安之。他要把这不毛之地，犁成一片沃土！

到新疆后，“见沿途皆土坑，询其名曰坎儿井，能引水横流者，由南而北，渐引渐高，水从土中穿穴而行，诚不可思议之事”。惊奇之余，他大力推广这项吐鲁番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最后，新疆境内的坎儿井多到连成线，汇成渠。当地老百姓感激涕零，亲切地唤为“林公渠”。

11

早在广东禁烟的艰苦岁月里，林则徐就说过“事定吾欲归田畴”。而今被贬伊犁，又生发了“农圃藕耕他日愿”的想法。

然而，天不遂人愿，朝廷偏偏又派他到陕甘、云贵。

他终于积劳成疾，这才得以告病还乡。途径湘江时，他会见了一位男子。林则徐已逾耳顺，男子年近不惑；林则徐是封疆大吏，男子只是一介布衣。

朱熹曰：朋友以义合者。对于志同道合的人来说，年龄和地位都不是问题。

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江风吹浪，野渡横舟。林则徐对男子“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男子见到林则徐，也惊为天人。林则徐道出了对俄国的担忧：“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

促膝长谈间，不知东方之既白。

临别时，林则徐将耗费多年心血写就的俄国研究手稿，交托给了男子。

12

25年后，这位男子终不负林公所托。

他在俄国和阿古柏入侵时，挺身而出，铁肩担国。就像当年林公赴广东禁烟时豪言“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他抬棺西征。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便埋我！

后来，他成功收复了新疆全境。他的名字，叫左宗棠。

凯旋班师的那天，左宗棠特地去拜谒了林公祠，并心怀崇敬地写下一副对联: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