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负图出黄河,是为河图。
这是关于河图的传说,流传至今两千年有余,孔子就曾慨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
这一年,鲁国叔孙氏西狩大野得麒麟,可惜不识瑞兽,以为不祥,“折其前左足,弃之于郭外”,孔子“反袂拭面,涕泣沾襟”,从此停笔《春秋》,史称获麟绝笔。
这一年,是周敬王三十九年,但已经是天子势微,礼崩乐坏。
这一年,是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
看来至少在孔子的时代,所谓河图,已然就成了传说。
“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
这句话是西汉孔安国说的,孔子之后第十一代孙。
龙马,与孔子不曾得见的河图一起,都成了传说,或者神话。
龙马,是龙还是马?或者真有所谓龙马?
一
追根溯源,有据可查的汉字,得找甲骨文、金文。
PS:甲骨文是中国已知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但不能说是最早的文字
我们来看看龙字长啥样?
先是甲骨文。
来源:《甲骨文编》,孙海波
注意甲骨文写法中,前四行的尾巴在右边,而后三行的尾巴在左边,这种左右翻转的写法在甲骨文里是等效且常见的。
再来看金文,即青铜器上的铭文。
来源:《金文编》,容庚
金文写法的龙字最下一行中间那个已经与后来的繁体龙字(龍)很像了。
金文的龙字除了个别的变得更复杂以外,大都与甲骨文的造型很相似。
再把甲骨文和金文的龙字与另一张图比较一下。
是不是很像?
这个很像龙字的图是什么呢?
摄影:尹攀
是的,这就是二十八星宿里的东方苍龙七宿。
从字型上看,完全有理由推测:龙字就来源于夜空里的苍龙七宿。
冯时先生认为,苍龙七宿最初其实只有前六个星宿,最后一个箕宿四颗星包含在尾宿中,后来才单列出来命名为箕。
从星宿的命名来看,角亢氐房心尾,就是动物身上的六个部位。
角,就是羊角牛角的角。
亢,是颈部、脖子。
氐,为根,氐星又称天根。根,可视为脊骨的前端。氐又为本,本为首,首即头。
房,“东方苍龙七宿,房为腹”(《石氏星经》,战国时期魏人石申)
心和尾就是心脏和尾巴的意思。
也就是说,以上六宿构成了龙角、龙颈、龙头、龙腹、龙心、龙尾,整个一活灵活现的动物。
但是,龙这种动物存在么?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过,哪怕是化石。
二
如果说龙是人类虚构出来的动物,现实当中当然就无处可觅,可问题是,从古人的记载来看,龙明明就是可以驯养可以驱使的动物。
《大戴礼记·五帝德》以孔子的名义说:
颛顼,黄帝之孙……乘龙而至四海……(帝喾)春夏乘龙,秋冬乘马。
龙可以用来乘驾,当然就还得有人喂养有人调教,如东汉王充的《论衡》所说:
古者畜龙,乘车驾龙,故有豢龙氏、御龙氏。夏后之庭,二龙常在;季年夏衰,二龙低伏。
听起来好像这龙既可以豢养也可以驾驭,乘车驾龙,这不就像马一样么?
再如《礼记·月令》有载,天子需要顺应天时,在不同季节换乘应季的车马、穿戴应季的衣服等,如在春季(孟春仲春季春三个月)“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旂,衣青衣,服仓玉”。
驾苍龙,苍龙是什么龙?
再来看其他季节,“夏季驾赤骝,中央土月驾黄
,秋季驾白骆,冬季驾铁骊。”
显然,这是五行说的应用,赤骝是红色的马,黄
是黄色的马,白骆是白马,铁骊是黑马。
同理,苍龙,苍为青色,即青马。
没错,在古人看来,龙真的可能就是马,或者说,有一种马可以称其为龙。
再来看《周礼·夏官》就更明确了:
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
又如《春秋公羊解诂》(东汉何休)所载:
天子马曰龙,高七尺以上;诸侯曰马,高六尺以上;卿大夫曰驹,高五尺以上。
如此看来,一种是马的体型大小,八尺以上的高头大马即为龙;一种是领导们公务用车的规范,天子用马称为龙。当然,两者本质上其实是一回事。
三
这么说龙就是马了?
当然不是。
与龙的形象更接近的其实是蛇。
和龙马精神一样,龙蛇连用的词儿在中文里更多。
如《周易·系辞》说的“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又如《左传》说的“深山大泽,实生龙蛇”。
再如讲书法的笔走龙蛇,还有个成语就叫龙蛇不辨。为啥不好辨别,因为很像。
出土的各种玉龙,也以蛇身为多见。
蛇的形象与传说中的中华始祖——伏羲女娲更是密切相关。
这是新疆阿斯塔那古墓的唐代伏羲女娲图。
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灵光殿是鲁恭王刘余(公元前154-127年)时期的宫殿,可见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在汉代已经深入人心了。
在《山海经》里,蛇的记载尤其多,如“有人耳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博父之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禺强“珥两青蛇,践两黄蛇”,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炎黄之一的轩辕黄帝应当也属于蛇部落,“轩辕之国,人面蛇身”。
不仅中国如此,蛇的故事更广泛可见于全世界各大文明的远古传说,诸如伊甸园里唆使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蛇,中美洲阿兹特克文明里的蛇形女神,英格兰史诗《贝奥武甫》则将毒龙称为蛇,这样的故事非常多,另文再叙。
辽宁阜新一座古村落遗址发现的查海石龙,用石块堆砌而成,全长19.7米,宽约两米,无足爪,头部也不明显,与其说是石龙,不如说石蛇更为准确。
东汉郑玄注《尚书大传》说得更清楚,蛇就是龙的一种:
蛇,龙之类也,或曰:龙无角者曰蛇。
四
从龙的形象来看,说蛇身是其主体应该没问题,然后在不同时期融入了不同动物的元素,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
龙图腾,不拘它局部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多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的图腾为最强大,众多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伏羲考》)
另一方面,《周礼》、《礼记》、《春秋公羊解诂》等又明确地说马中之优者即为龙。
似乎可以说龙与蛇、马都很接近。
但如上所说,很明显的是,龙字的甲骨文与金文,和苍龙七宿连线所构成的图形非常相似。
所以,如果从字源的角度来看,龙不会来源于蛇,更不会来源于马。
也就是说,龙的意象,来自于古人天文观测的实践。
因为苍龙七宿在观测星象以制历授时的过程中有着特殊或特别重要的作用,所以古人对苍龙七宿格外重视。
又因为制历授时历来都是部落首领、联盟共主或后来的天子帝王宣示权力的重要手段,甚至是权力受命于天的来源证明,所以,苍龙七宿所衍生的龙,成为沉淀在上古记忆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符号。
君权天授的观念,始终贯穿中国的政治史,后世的圣旨开头就是“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不论是沙场争霸得了天下,还是政变篡权以登极,最后都一定要归因于天命所归,天运使然,不如此就不足以完成政权合法性的论证。
苍龙之所以重要,且不说天文观测上的各种作用和意义,大概仅一条已经足够——四季变换,春生夏长,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是一年之计始于春的季节,东方苍龙七宿,代表的正是春天。
甚至在上古时期,东南西北最开始指的是春夏秋冬的天时四季,后来才变成了地理的四方(《上古星宿与地域对应之科学性考释》,刘俊男)。
春天来了,特征何在?
二十四节气中有一个惊蛰,意为各种蛰伏冬眠的动物都醒了过来。何以是惊蛰呢?
因为有雷。春雷滚滚,震动天地。
叫醒一个熟睡或装睡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突然一个滚地惊雷。
雷声如何?轰隆,轰隆隆……
隆即龙音,这么说或许有点牵强(且上古读音未必如是),不过,龙的读音如果用东汉以后的反切法来表示,那就是“雷东切”,雷的声母加东的韵母,不正是龙的读音么?
更关键的证据是,如果参看《周易》的话,雷与龙确实渊源有自。
《周易·说卦》: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
八卦方位:东方为震卦。
与很多人以为的并不一样的是,乾卦代表天,代表君父,也代表马,但是,《周易·说卦》中乾卦并不代表龙。
代表龙的是哪个卦呢?
《周易·说卦》:震为雷,为龙。
我们印象中所说的真龙天子,似乎龙就是皇帝的象征,是皇家专属的吉祥物。
但事实上,在易经里面,乾为君王,震才是龙。
其次,在星宿当中,北极星才是天帝所在,那一片星空也被称为紫微垣,人间帝王与之相应,所以皇宫大内被称为紫禁城。而东方苍龙,根本不在中位。
后来的龙变得狞厉威严,俨然说一不二的皇帝化身,但如果从其来源与象征看,龙,始终偏处于东方,从来不在掌生杀大权的中宫之位。
事实上,我们以为的所谓封建皇帝万人之上为所欲为,多半是小说演义和影视剧的功劳,历史上的皇帝,恐怕大都没这么跋扈嚣张。
未必是不想,更是因为不能。
文列东,武列西,在文官集团面前,皇帝很难随心所欲。
当春天来临,是农耕社会开始一年劳作的时候,历史上的天子,作为掌握农时的唯一的合法代表,在隆重而庄严的斋戒祭祀过后,要去庄稼地里第一个下田,翻耕出第一抔泥土。
上古时代是否如此不得而知,至少西周时期是这样的。
天子犁地之后,春耕开始,新的一季庄稼又要播种了。
天子与龙,就此有了联系。
要说象征,也不过就是不误农时,勤于稼穑之类,与后来的威权完全无关。
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是作秀。
五
龙从天上来,特别讲究天人合一的中国人,自然要将人间的事物比附其上。
于是,蛇与龙扑朔不辨,马与龙合而为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实上,在各地出土的玉器当中,有蛇身的龙,也有马首的龙,除此以外,还有猪首龙、鳄首龙、鹿首龙等多种形制。
不可否认的是,依附于龙身上的这些形象,蛇与马最为重要。
蛇占了龙的体形,传承数千年,不论是出土的史前玉龙还是后来的五爪金龙,蜿蜒的蛇形身躯始终不变。
马占了文化的制高点,在皇家体制中成为天子规制(天子之马为龙),在民间文化里也留下了讨喜的龙马精神。
蛇与马,又各有什么来处呢?
不出意外的话,蛇在山林农耕中更为常见,马则是游牧民族的家,所以,蛇马与龙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或许可以透露出农耕与游牧两种族群两种文明在数千年的岁月里交相渗透互相融合。
中国的过去,不仅有记载的历史是农耕与游牧的夷夏融合,晚近的元和清尤为典型,而在更为久远的上古时期,也同样如此。
如之前我们说过的治水失败因为窃息壤最后被杀的鲧,据《山海经》载: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如果从部落的角度理解,鲧应当是属于白马氏一族。而黄帝又称轩辕氏,轩辕一词说法很多,但单从字形可见,都是车旁,有车自然得有马,那么黄帝也就应当是与马关系密切的游牧民族了。
《山海经》里记载鲧窃息壤以后,“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对此晋代郭璞注《山海经》时引用《归藏·启筮》说:
鲧死三岁不腐,吴刀,化为黄龙。
鲧死以后三年不腐,用刀剖开,然后有黄龙飞出。
看起来很有神话色彩,但联系我们说的蛇马之争,这不就是说鲧所在的白马一族完全被龙文化所同化了么?
这里的龙文化,自然应当是以蛇为基底的。
在这场数千年的蛇马之争中,马曾经后来居上,但除了典籍里关于周朝只言片语的政治遗产和龙马负图的传说,马的信息已经很疏淡,而蛇的印记始终顽强地传承下来自己的历史记忆。
事实就是,从两汉以来直到今天,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一直以来都被尊为我们共同的祖先。
即便在民间语境中,相对马就是龙的政治语言,大龙小龙的说法显然更有生命力。
当然,蛇与马都是人间之物,所比附的是天上的苍龙七宿,当蛇与马越来越融合一体,那么,两者也就统一在龙的旗帜下难分彼此。
正如东汉王充所说:“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论衡·龙虚》)
马与蛇的合体,就是龙。
如果据此做一个猜想,那么,东方苍龙七宿作为观测对象,很可能在最初的时候并不包括角宿和亢宿,去掉这两宿之后的氐房心尾箕,完全就是一条弯曲的蛇的形象。
如前所述,如果氐解释为头,那么,在去掉角亢二宿之后,这个氐宿作为蛇的脑袋,不是更加准确和形象了么?
随着远古时期部落之间的征战与融合,游牧民族一度占据上风,于是需要将马的形象融进去,于是就从天象当中去寻找执政的合法性的解释,于是角亢二宿这几颗也很明亮的星星就被加入进来,于是苍龙七宿的组合就产生了。
当然了,如果再考虑到角宿一的亮度——那可是满天星星里面亮度排名第十七,这么容易观测到的星星当然没理由被忽略——那么,更大的可能是后来的角亢氐三宿或其中几颗星原先是合而为一的,之后才被拆分成角亢氐三个部分。
如图所示这两种想象图,三角形的蛇头似乎还更为恰当呢。
所以,原来这苍龙七宿本身就是蛇与马的合体。
这一组合的产生应当非常古老,前面引用的红山文化玉勾龙,其造型就是马脸长鬃加弯曲蛇身。
蛇马合体为龙,如此一来,在后来的传说当中,龙既是蛇又是马,自然也就合情合理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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