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您就收下这孩子吧。”
李木匠冲着主持又是一磕，身边尚在襁褓的婴儿正睡得安详。
“寺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李木匠见状，撇头叹了口气，抓起襁褓向外走去。下到第三个台阶的时候，身后传来老主持的声音。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后我的口粮分他一半便好，留下他吧。”
读完这些，悟能一把甩掉手中的书卷，磨损的书页上写着“横堰山寺史”几个大字。
“原来我就是这样来的寺里啊。”
悟尘晃着脑袋，摇摆着悟能的胳膊。
“是是是，”悟能应付似得点着脑袋，一边甩掉悟尘的胳膊，一边欠起屁股，在一锅米汤里拾着米粒。
“大师兄，咱师傅可真是善人心肠，今后我也定要当个善人。”
悟能看着悟尘扑闪着的大眼睛，笑笑没说话，想起了那年初见悟尘的模样。
【二】
横堰山上有座寺庙，不知建了几百年，但晨钟暮鼓，从未停歇。
庙里的和尚自己种菜，挑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每月十五这一天，会派个小和尚，下山买些米面。
山下有个木匠姓李，时常会来庙里修修补补，时间久了，便也和庙里的大小和尚混了个脸熟。
那年江北大旱，民不聊生，李木匠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添了新丁。没办法，李木匠抱着孩子上了山，求山里的和尚收留下这孩子。
虽说和尚勤俭，庙里的存粮不少，可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主持的脑袋摇晃的像个拨浪鼓。
李木匠见状，凑到主持面前说，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横堰山上有道道佛光。
“佛光？”
“千真万确，那日的佛光我看的真切。”
和尚们虽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打着问号。横堰山有佛光不假，但都在老祖宗的书卷里写着，一个木匠家的孩子，还能召唤佛光？可见李木匠又是起誓又是磕头，便也都不再开口。
还是作为一寺之主的主持想的长远，若他真是佛光临世的仙童，收留下他自是件功德无量的善事，若他不是，一个襁褓之婴，或许多灾多病，活不久时日。
较之利弊得失，主持一拍大腿，当下轰走了木匠，留下了这个口水横流的小崽子。
【三】
春去秋来，主持虽不显老，可悟尘却蹿的一天比一天高。
又是红日西斜，院子里的落叶已叠了厚厚一层，主持倚着廊柱，看着秋色下的悟尘连着吞下三个馍后，又将手伸向笸箩时，心口一阵绞痛。
“悟能。”
“在。”一旁正忙着揭屉打馍的悟能心不在焉的答道。
“悟尘来寺里几年了？”
“这该是第十四个年头了吧。”悟能掰着手指头，歪着脑袋。
“今年收成不好，吃完这顿，就轰他走。”主持撇着嘴，“就说，就说是让他下山历练。”说完，主持挥了挥衣袖，顺势端走一盘馍馍。
就这样，悟尘被自己的大师兄送下了山，分手前，悟能悄悄塞给悟尘一袋铜板。
“省着点儿花。”
“哎。”
答完，悟尘的眼泪就涌了上来。慌慌和师哥告别后，走向了人马喧嚣的大道。
【四】
直至市集，悟尘才破涕为笑，这新鲜的油渣味，酸枣味，还有身边漂亮小姐姐身上的脂粉味，把悟尘原本空荡荡的心塞得满满的。
悟尘一路抽着鼻子，一路在心中对佛祖感恩戴德。吃着糖人，踹着豆包，眨眼的功夫，市集上便只剩星光不见人。
悟尘不识路，也不知这下山历练，除了填饱肚子还该做些什么，便跟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向着小巷走去，七拐八绕，柳暗花明。迎面的一座小楼张灯结彩，香气扑鼻。
小楼挂着牌匾，但师傅没教悟尘识字，他便也不知道那三字原是“逍遥坊”。于是也稀里糊涂学着旁人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跟了进去。
进去后，迎上来的倒是位慈眉善目的妈妈。她一边引悟尘坐下，一边招唤着左右嬉笑的姑娘。
“呦呦呦，快看看这位小爷，多俊呐。想让哪位姑娘陪您玩啊？”
悟尘一边在光下细细端详着这位热心的老妈妈，一边摆手。
“我来山下是历练来了，不是和小姐姐们玩。”
此话一出，旁边的几位姑娘笑出了眼泪，争先凑了过来。
悟尘剔的锃光瓦亮的脑袋，被这么多小姐姐一看，竟也泛起了红光。
老妈妈叉着腰，率先敛了笑意，“历练？小公子想怎么个历练法啊？”
“这我也不知道。”
“那这样吧，小公子把钱袋子拿出来，妈妈我给您盘盘。”
悟尘听话，从胸口拽出了自己贴身放着的布兜兜。这一日吃吃喝喝，里面的铜板空下去大半。放在鸨母手里，轻的像空气。
“就这点儿？”
“全部家当。”悟尘嘴里塞满了身旁小姐姐递来的好看点心，含糊说着。
鸨母冷笑一声，挥手招来了狎司。
“原是个想吃白食儿的小崽子，给我轰出去。”
狎司还未动手，悟尘便慌忙起身要逃，可这一慌不要紧，装着家当的褡裢带下了桌上一个天青色水纹瓷瓶。伴着清脆的响声，在场的人全都变了脸色。
“我的风水瓶啊！”鸨母尖着嗓子喊着。
悟尘在一旁绞着自己的褡裢，惊得不知所措。
大概这就是历练吧。
悟尘心里这般想着，使劲儿瞪起了眼睛，努力不让它挂上水汽。
【五】
无钱赔瓶的悟尘，被鸨母扣在妓院，当起了小龟公。专门负责给嫖客端茶倒水，偶尔还要给姑娘们去市集跑腿。
消息传到横堰山寺主持的耳中，主持气的破口大骂。
“毁我山寺清誉，毁我佛门清誉，毁我佛祖清誉。”
悟能在一旁掸着佛经上的落灰，心不在焉的安慰着主持：
“师傅，既然已送下了山，悟尘和咱横堰山寺就断了联系。”
“那也是我佛门不幸，不幸！”
主持甩着袖子，一人渡去门外，冲着树上的老鸦继续发着火气。悟能却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我佛慈悲，一定要保佑我小师弟悟尘平安无忧。
【六 】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转眼之间，十年一梦。
横山寺里的主持也见了老，一人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悟能挑起了大梁，代替师傅处理起了寺里的大事小事。
逍遥坊里的鸨母身子也矮下去不少，脸上的粉扑的越发骇人。倒是那几位姑娘，伴着悟尘长大，与他越发亲密起来。
除此之外，城里是一日比一日乱了起来。寻欢作乐的外地客商，伏在姑娘的胸脯上说着醉话：
“爷们的好日子到头了，鬼子要来了。”
姑娘们把这事儿当做笑话，说给悟尘。悟尘挠着依旧光溜的脑袋，红着脸笑。
鬼子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自己拿辛苦攒下的赏钱买给师傅的礼物，又被退了回来。
寺里是真的不要自己了吗？悟尘想了片刻，摇摇头，一定不会。
【七】
炮声轰鸣，来的突然。小城的百姓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披着外褂冲出家门。然后稀里糊涂的被炸上了天。
天色将明，滚滚炮雷终于敛起杀意。悟尘跟在狎司身后，小心地探出身子。街道一片狼藉，血流成河，曾带给小城人民唯一安全感的守军部队，也不知所踪。
鸨母顾不得描眉画眼，披头散发招呼着姑娘，收拾行李。
“赶紧逃，鬼子那玩意儿能插死人。”
姑娘们相互传着，神色惊恐。
半个时辰之后，鸨母和姑娘们大包小裹站在空空的后街上，才发现，狎司已经带着十几箱首饰，驾车逃了。
望着身后哭哭啼啼的姑娘，鸨母一脸绝望，跪倒在地。不远处，枪声，军靴声纷至沓来。
“妈妈，我们，我们怎么办？”
【八】
鸨母的卧房里，有间暗室。鸨母奋力将姑娘们像被垛子一般塞了进去。
悟尘趴在窗外望风，穷凶极恶的鬼子在街上横冲直撞，佛挡杀佛，人挡杀人。
“妈妈，你和悟尘怎么办？”
鸨母没说话，看着快要撑爆的暗室，转身又将悟尘一把拽过来，硬挤了进去。
之后，伴着沉沉的一声暗锁声。悟尘和姑娘们挤在一片暗色中，安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九】
悟尘算计着时间，约莫已是深夜，便拿出被推进暗室之前，鸨母塞进他手中的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暗锁，探身钻出卧室。
窗外无星无月，暗沉沉的天色里掺着血腥气。鸨母赤身裸体，四仰八叉的倒在一片血污之中。
悟尘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将姑娘们从暗室里一个个的拽出。然后，披着夜色，捡着人烟荒芜的小路，向横堰山逃去。
他告诉姑娘们，师傅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善人心肠，一定会帮着他们逃出苦海。
【十】
横堰山寺寺门斑驳，掩映在青苍翠柳间，肃穆依旧，小城的炮火像是在这寺庙边上戛然而止。
悟尘叩响寺门，警惕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谁？”
“师哥，我是悟尘呐！”
“悟尘？”
伴着重重的门栅滑动声，悟能探出身子。目光只在悟尘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滑向他身后那几位花容失色的女施主们。
“她们是？”
“逍遥坊的姑娘们，城里的鬼子们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是妈妈拼命救下我们几个的。”
“是悟尘那个孽障？”
门后传来师傅的声音，苍老但威严依旧。悟能小心翼翼地侧身到了一边。
“佛门圣地，岂容娼妓玷污。”
“师傅，无处容身，救救她们吧。”悟尘拖着哭腔，攥紧了拳头。“您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早知你是这般混账东西，我怕是宁愿你饿死在襁褓里。”主持哆哆嗦嗦的指点着悟尘，“如今，如今悟能是这寺里主事之人，若他依你，我便也不能多言，但我是万般不愿你踏入我寺门一步。”
一旁的悟能瞪起了眼睛，霸道了一辈子的师傅，在这事儿上竟由他做了主。若不是悟尘可怜巴巴的拽他衣襟，怕是一时还不能回神。
“那就，快进来吧。”
悟能说着，拿眼瞥着一旁白发苍苍的师傅。
老头不作声，只是默默地盯着悟尘，眼里是说不出的神色。
【十一】
横堰山上的这座寺庙，不知建了几百年。寺下曾是错综复杂的地道，除每届主持知道外，这地道入口无人知晓。
若不是悟尘一再强调，鬼子来势汹汹，寺庙也不是久留之所的话，老主持也不会当中说出这个秘密。
“废了几十年，不知还通不通山外。” 老主持颤颤巍巍走到后院的一口废井处，说着。
“出城的大路一定都被封了，小路崎岖难行，定是来不及的。”
“那我们连夜挖挖看，这已经是最后的退路了。”
言罢，悟能卷起僧袍，率先挥起了铁铲。
【十二】
天色微亮，悟能，悟尘和其他几个小和尚，灰头土脸，呼着白气，相继从废井里爬了出来。
“通了？”
“通了。”
“佛祖保佑。”
“师傅，你先下去。然后是女施主们，师弟们，我和悟尘断后。”
悟能一边嘴上安排着，一边已将师傅提溜进了井中。围坐在一旁的姑娘们，也纷纷起身，规规矩矩的拍着队，依次跳下井去。
寺门外“轰轰”作响，悟尘神色一变，对着悟能喊道：
“鬼子上山了。”
“快，快一点。”
五个，三个，……
寺门处嘈杂声越发大了起来，树上的老鸦在乱射的枪声中，四处惊飞。
“悟尘，快，到你了。”
【十三】
悟能被悟尘推下井的时候，只听到悟尘说了这样一句话。
“快逃！我留下来封井！”
之后，井中便陷入一片漆黑，安静的宛如另一个世界。
“悟尘，悟尘……”
悟能嘴中呢喃着，张开了手掌。里面是小小的核雕一枚，上面刻着佛祖，慈眉善目。悟能知道，这曾是悟尘送给师傅的礼物。
【十四】
走了一天一夜，悟能带着师傅，师弟和姑娘们，从地道中一个不少地安全逃出了城。
城外亦是焦土一片，但好在此处守城将士尚在，一时性命无忧。
悟能安顿好旁人后，坐在了昏昏欲睡的师傅身旁，向着横堰山的方向望着。
“师傅？”
“嗯。”
“我看到了佛光。”
老主持闭上了眼，想起了很久前做的一个梦。
梦里，念了一辈子的佛祖，竟那般真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横堰山寺会是那小和尚悟尘的死劫。”
“我佛慈悲，那该如何破解这死劫？”
佛祖笑而不答，伸出手，幻化出道道佛光，刺眼而灼心。
“他的魄既出佛光，魂自归佛光。死劫之日，便是佛光普渡他生之时。”
“若我将他逐出寺门？”
佛笑而不语。
“佛心在他身，岂是你能拦得住？”
梦醒，老主持衣衫皆湿。睡在一侧的悟尘，梦中呓语：
师傅，我定要当个善人。
（图源爹不易 ，文章作者梅艺璇，本文2017-05-25于脑洞故事板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