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这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送别》歌曲里的字句,它的作者正是弘一法师。写下这首词时的弘一便隐约有了遁世的心境,这首词大约是后来他不顾世俗毅然抛弃两房妻子剃度为僧的伏笔。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昔日看破红尘毅然抛却一切的弘一法师,竟在出家15年和出家19年之际两度管了红尘俗事。弘一法师这两次管红尘事的决绝,丝毫不亚于当时出家时。
正是因着以上两点,弘一一生都饱受争议。很多人认为:身为出家人因慈悲为怀,抛弃妻子实不是“慈悲”的做法;而出家后的僧人理应一心修佛,而弘一出家后却又几次管顾红尘事,这显然也有违修行。
综上,在很多人眼里,身为律宗第十一代祖的弘一并不能被称作高僧,他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僧人。
出家后的弘一法师的第一次管红尘事是在1933年,此时距离他在虎跑寺剃度已经过去了整整15年。与弘一法师的第二次管顾红尘事不同的是,这一次,弘一入世是为一个绝色女子。
这个女子名叫杨念,她姿容秀丽、嗓音甜美,是世俗眼中的第一眼美人。可红颜薄命,在她20岁这年,她便因为这倾城的容貌遭了劫难。
杨念的父亲是杨老汉是英国牧师约翰家的佣人,因着这层缘故,在金陵大学读书的杨念便经常出入约翰家。很快,约翰的儿子小约翰便被杨念的美色吸引了。
为了得到杨念,不学无术的小约翰将她骗到了自己房间。杨念与约翰来到房间后,小约翰便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本就对这个小洋鬼子并无好感的杨念心生厌恶遂设法逃跑了。
小约翰看到杨念逃跑后便死命追赶,不想情急之中他便因脚下一滑摔下了悬崖。这以后,因此事摔成残疾的小约翰便“赖”了杨念。约翰声称,杨念若不嫁给小约翰就得坐20年牢。
果然,约翰的话音刚落,法院的判决就下来了:无辜的杨念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对于杨念而言,坐牢从来是其次,可若因此连累父亲,那是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极度痛苦之下,杨念父亲慕名寻到了当时弘一的住所庐山。一见到弘一法师,杨老汉便扑腾一声跪下哽咽道:
“法师慈悲,一定要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弘一见状赶忙扶起杨老汉,听完他的陈诉后,弘一作揖道:
“人间竟有这等不平之事!普度众生,救人危难,佛门更是责无旁贷。贫僧不会袖手旁观。”
就在弘一应允杨老汉后,杨念却找到法师说,自己不需任何人救助,她已经决心嫁给小约翰了。她含泪忍痛对弘一道:
“我本是一个弱女子,没权没势,这都是命,若不从命恐殃及老父亲。请法师不要插手!”
说完后,杨念便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去了,离去时,她还声声念着: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弘一法师望着杨念离去的背影顿觉满心悲怆,如同当年送别好友许幻园一般,他的内心又一次被深深刺痛了。回房后,弘一法师用针刺破皮肤蘸血书写了《华严经》,他希望以此唤起杨念面对生活的勇气。
诚心法师看到虚弱的弘一用血写的《华严经》后心痛极了,当即他便将血写的经书转交给了杨念。杨念看到弘一血写的《华严经》后当即就把血书捂在胸口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弘一推开门后便看到了立在他门口的杨念,见到弘一后杨念便跪倒在他脚下道:
“我错了,请法师原谅!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跟命运赌一次!”
随后,弘一便开始按照俗世的运作手法干预杨念的事情。弘一处理红尘事,竟也是满满的“红尘气”,这大约是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
弘一先是联合好友陈三立和当地一些名流向法院施压,要求法院公正判决。随后,他又在得知要法院改判非得找宋子文岳父张谋之后决心“媚俗”地走一次关系。
张谋之是个商人,但他平素却特别喜欢附庸风雅,他尤其喜欢收集名人字画。传言,张谋之还非常仰慕弘一法师,若弘一肯屈尊前往拜访并赠送字画给他,这事一定能成。
缕清楚这一层后,弘一法师竟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前往拜访“权贵”张谋之。
这样的弘一法师,与昔日心高气傲、从不攀附权贵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因着他这次的“攀附权贵”,很多研究者甚至认为弘一“晚节已失”。
最后,在弘一的一系列运作下,法院终于改判了杨念一案。
在这一事件中,弘一法师的处理完全是纯“红尘手段”,这样的弘一在旁人眼里也未免会落下“老与俗界扯不清关系、红尘心过重”的口实。
可弘一却全然不把这些看法放在眼里,一如他当初决绝出家后面对众议的态度一般。同样,这之后4年,弘一再次管红尘事时也饱受争议,所不同的是,弘一的这次管红尘却并非因为具体的人和事,而是为国家、民族大义。
1937年,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弘一法师虽是日本人眼中的“日本女婿”,可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毅然站出来宣扬抗日了。
弘一法师不仅冒着战火四处开坛讲经,还举起了抗日的大旗。在炮火连天中,弘一法师还冒着被日本人暗杀的风险喊出了“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的口号。
这一年58岁的弘一法师还在宣扬救国思想的同时,凛然写下“殉教”两字横幅以明其志。这个横幅左侧的题记这样写道:
“ 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
弘一还告诫僧众,念佛的人也要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不要忘记救国家,要关心众生,关心社会,关心国家。
相比以上这些,弘一法师与其他佛门中人不同的还表现在,他虽身在佛门却似乎永远有一颗“红尘心”。他经常告诫弟子说:
“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念佛的人要常抱积极之大悲心,看到哪里有苦难,就要去哪里救苦救难。 ”
在弘一法师的号召下,当地的僧众团结起来,组成了了 “晋江县佛教徒战时救护队”,这些僧人救死扶伤,将战时的救护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
弘一法师这种身在佛门心却系着佛门外的做法很让世人不解,既已出家,何苦心念红尘,这难道不会妨碍潜心理佛吗?
答案是:这些,并不妨碍弘一法师的修行。相反,他的这种种行为,恰说明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佛家典籍《金刚经》里最经典的四句偈语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因做如是观。”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世间的万相皆是虚相。既万物都是虚相,红尘便不为红尘,寺院便也不为寺院。既如此,真正开悟的人,应不执著于红尘,亦不执著于寺院。
而与此同时,因为诸相皆空相,所以,人也应不执著于不执著,亦不执著于执著。
这话是《金刚经》的精髓,听来十分拗口,实际却非常简单。但要完全读懂此句,还得结合《六祖坛经》和弘一法师的所为才可以。
《六祖坛经》里有一句经典的偈语叫:“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能生万法。”
这话的意思是说:人若能悟出大道,即天之道,人便是如来佛,因为凡尘的人天生的自性中便蕴含大道,能悟透就是如来。
而所谓天之道,包含万物的存在规律和法则,利而不害,一切慈爱、友善、温暖的力量,都来自于大道和如来。
用一句话概括:悟透大道的人,不执著于任何世间的相,而只依从心里的大道行事。这大道,便也是弘一法师和所有开悟之人一切行为的根由。
弘一从不执著于“相”,即是在红尘还是在佛堂。在弘一法师眼里,“慈悲”“爱”等才是一切准绳,而慈悲之一便是“解众生之苦”。
杨念虽是红尘之人,但那“红尘”从来只是虚相,但她的苦却是实实在在需要解救的。说来,凡尘眼里弘一救杨念是弘一的破例,实际却与他解众生苦时别无二致。
同样,当弘一法师见到众生因日本欺凌而饱受苦难时,他亦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了。此种,是弘一不执著于他的“佛门中人”之“虚相”而解众生苦罢了。
相反,若碍于自己是佛门中人,眼见众生受苦却紧闭佛门以一句“出家人不理凡尘”拒之,则恰是“执著于相”而失却了根本的“大道”,此恰为未开悟。
开悟除了不执著于执著外,还包括不执著于不执著,这点弘一法师自己曾在佛经中有过阐释。
弘一法师眼中的不执著于不执著,自然也包括出家人不执著于“空相”。凡尘和僧人都以为,只有看透一切都是空相方是开悟,也正因此,世人才对弘一留下的“悲欣交集”的绝笔充满质疑。
他们认为:出家人应该不喜不悲,弘一法师临了却还又“悲”又“欣”。
实际上,这恰也是弘一法师开悟的象征,若弘一执著于那个“空性”,他定不会写下这四个字传世。弘一的不执著于“空性”,恰是他看穿一切的象征。
从另一个层面来讲,“悲”与“欣”交织在一起是什么呢?细思量下,它是亦喜亦悲,却也是不喜不悲。
本原创文参考书目
陈慧剑《弘一大师传》 、方爱龙《弘一大师新论》、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弘一法师自述《悲欣交集》、金梅《悲欣交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