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读白居易的诗。
我们已经说过,白居易是语言大师,凡语言大师,他的语言就是锤炼出来的。只是白居易锤炼语言的方法与其他诗人略有不同,他不像杜甫一样“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像贾岛一样“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他没有那么呕心沥血,他精心锤炼自己的诗句的方法就是找个不识字的老妪,读给她听,听不懂,接着改,听得懂,拿去发表。
也就是说,他对自己的诗有自己特有的追求,他不追求险奇,新颖,他追求浅淡平易,能大白话表达的,一定用大白话来表达。我们可以想见,这个过程,并不比“耐得半宵寒”或“捻断数茎须”来得容易,因为实质上,诗本身是要用最精炼、最简短的文字数量,表达尽可能丰富的思想外延,浅淡平易的遣词造句,似乎更难一些。
但白居易做到了,他在“诗仙”的潇洒灵逸、“诗圣”的雅正古厚、“诗佛”的包藏万象、“诗豪”的豪迈俊朗之外,又另开出了新路,成就了自家朴实简易的诗歌风格,同时也成就了他的“诗王”美名。
当然,得到“诗王”这个名头,还说明他留下的诗作足够多。(这是题外话,稍微说一下:论诗人一生诗的创作量,李白差不多是1000首,杜甫差不多1500首,白居易则留下3000首左右。他不愧“诗王”之名。有朋友会说,白居易比李白杜甫活得久啊!其实,同样长寿的刘禹锡也只留下不到1000首而已。)
今天读一首白居易写的宫怨诗,很说明问题,诗的标题是《后宫词》,全诗如下: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其实论宫怨诗,写得最有名的是白居易同时期的诗人张祜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读来每每让人肠断落泪。(其实张祜也是一个锤炼诗句的名家,据说张祜作诗时,妻子儿女每次叫他他都不答应,事后说:“我正要口里生花呢,难道还顾得上你们吗?总之,在雕章琢句上,他也很牛,以后再说。)
白居易的这首诗,有评价认为过于浅露,比如《唐人绝句精华》中就说:“白诗每喜作快语、尽语,如‘红颜’句,皆嫌快,嫌尽,不免刻露。”就是说,写得太直白了,真的是这样吗?完全不是,白居易的浅露,只在字面上,字面深处的含蓄也是层层叠叠的,贾岛他们推敲文字,求字准,而白居易不但要准,还要朴素。这首诗就是例子:
一个后宫女子,自从她进入后宫,她悲惨的命运就已注定了。她的一生,注定要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哀怨,这首诗就从失宠宫女层叠的哀怨入手写起,妙就妙在,诗人表达这层层哀怨,却又完全不露哀怨字痕。全诗看上去如同一幅宫女生活白描画,只写情景,情从景出:
泪湿罗巾梦不成。后宫女子期盼君王的临幸而不得,这是她的第一层哀怨,这层哀怨藏在句外,并不显露。既不得临幸,她退而求其次,她想早早上床,期望获得一个美梦,可是“梦不成”,一个好的梦境也不可得,于是又一层哀怨,“泪湿罗巾”,只是梦不成的表象。
夜深前殿按歌声。为什么会“梦不成”呢,因为前殿有歌声传来,既然前殿有歌声,陪伴君王的当然另有其人,这是第三层哀怨;三层哀怨,从两句诗来,咬合紧密,丝丝入扣,层叠而来……
红颜未老恩先断。到这句有转折,有递进。如果是女子红颜衰尽,自然无须哀怨,可是明明青春正好,红颜未老啊,因此又生第四层哀怨。说“恩先断”,自然是曾经召幸过,而此时,君王身侧,早已换作别人,曾有的旧恩,此时无端断绝,自然又有了第五层哀怨。
斜倚薰笼坐到明。她为什么要斜倚熏笼呢?倚熏笼自然是要得一身幽香,得一身幽香自然是期望君王在歌舞之后忽然想起自己。但她一番苦等,甚至一直“坐到明”,也没有等来君王临幸,因此又生第六层哀怨。
表面上没有哀怨,却又句句都是哀怨,宫中女子层层叠叠的六层哀怨,诗人用最简洁的二十八个字就抽丝剥茧般充分地表达了出来,这二十多个字,不用典,不卖弄辞藻,就是大白话,这当然是诗人经营的结果,所以说,白居易是名符其实的语言大师。
当然,除了登峰造极的语言掌控能力,本诗还得益于白居易对宫中女子的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试想,如果不设身处地替宫女思考,又如何洞察这种百转千回的女人心事,构画出复杂而又矛盾的幽怨内心世界呢?
(【唐诗闲读】之173,图片引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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