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常有诗文同胎的现象:苏轼的《念奴娇》与《赤壁赋》便是一例。……作家对于自己关心的题材,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而再三模写以穷尽其状,一方面固然是求材尽其用,一方面对自己的弹性与耐力,以及层出不穷的创意,也是很苛的考验。
——余光中
如何阅读最引人入胜的赤壁三部曲?
同一题材,为什么要写不止一次呢?这是文学形式、内容之间的关联,假如内容是水,形式是杯,即不同种类的载体,能呈现液体各自独特的形状。
文体、语言必然有其局限,像诗词,擅长以意象表达情感。而散文呢?则较能呈现思辨之结晶。小说戏剧,足以铺排细腻动人的故事。
作为大文学家,东坡又擅写多种文体,深知一个关注已久,丰饶多元的题材,并非单一文体写一次就能够充分表达题材之复杂。
赤壁怀古,三国英雄齐聚的赤壁之战,不管是东坡的时代,抑或21世纪的当下时代,都是引起无数人幻想的符号。
千百年来,这么多人用“赤壁之战”创作,不妨视作近期影视的同题书写。当中,东坡的一首词,两篇散文赋,永远是三国赤壁文学之中最耀眼的古典作品。
若以时间而论,东坡先写念奴娇(赤壁怀古),再写《赤壁赋》,最后才是《后赤壁赋》。东坡写毕词作,自觉尚有更多话不得不说, 之后再写两赋,为词的补充,亦都可视作独立作品之间的互文连结。
相较于词,赋体重铺陈,发议论,是较理性的文体;而且须具问答的形式,更方便相对论题的开展。东坡另外的赤壁文学,舍词而取赋体,可见他不想深陷于情绪中,想以更明白理性的态度、更长的篇幅来探索这难解的人生课题。以理导情,融情入景,以臻自然,应是他设定的方针。
——刘少雄
我们可以由时间顺序去看赤壁三部曲,但亦不妨以词为中心,倒转时序赏析,由《赤壁赋》、《后赤壁赋》的思想内容,切入东坡词作情感之抒发。
诗词往往是提炼浓缩的精华,需要更多辅助方能深入,体味真髓。
妻子藏酒,与友共醉
东坡《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后赤壁赋首先讲述东坡和两位朋友准备返回临皋休息,经过黄泥路,眼前只见霜露依附在秃然无叶的木干。
这种深秋初冬景况,无阻他们的欢乐,似乎有几分“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的趣味。
东坡于是在说:“有客人时又无酒,有酒时又无菜肴。难得月明风清,我们做什么好呢! ”
客人答道:“我今日捉了一条鱼,好肥美,一定好味道。不过这个时候哪里有酒呢? ”
到家之后,东坡老婆知道此事,想必因为东坡好酒,平日把酒藏着,也幸好如此,才能把以前特意留下的一斗酒,拿出来让他们尽兴。
不可久留的孤高境界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冯夷:水神名,即河伯。
凛乎:凛,凄清。乎,叹词。
此段写景精妙,“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江流、断岸、山、月、水、石,无一不是对比,两句都为对偶。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距离上次来赤壁没有多少日子,但景色已经变得无以辨认了。
最为可堪深思的是,为什么东坡要花这么多的篇幅,刻意描绘自己离弃友人,独自登山?
东坡强调:“予乃摄衣而上”、“盖二客不能从焉”,但回看第一段,用了很多笔墨写两位客人同游之乐,本来似可再伸延下去,却一反常道,友人消失影踪。
“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东坡踏上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野草,越过那些如虎豹恐怖的怪石,如虬龙之姿的树枝,攀登猛禽雀巢的悬崖,下望水神之深宫。
如此夸张的修辞比喻,句句告诉了我们:这一切,不是真的在实写景物,不是真的有这些奇山怪水。这一切,隐喻了东坡的人生历练、生命态度。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有朋友相伴,直至孤独前行。东坡于黄州的人生经验,岂非如此?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古人在情感翻覆之际,往往无法自制地长啸,震动天下。东坡在这些日子,写下无数作品。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不可久留,正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人生一切高远之精神境界,都必得面临孤芳自赏。正因如此,只得东坡才见到赤壁之壮美。
“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返回船上,划至江心,任凭漂流停泊。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正如《临江仙(夜归临皋)》一样,东坡必须回到人群之中,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远离尘嚣的热闹,或喧闹。
防不胜防,梦中之魂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仙,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翩仙:飘然若仙。
第三段有神仙幻想之语。东坡在自己的船上,寂寥无人,此时竟有孤鹤飞至,翅膀有车轮之巨大,黑尾巴、白羽毛,如同黑裙子和洁白的上衣。忽尔长叫一声,掠过船飞至西边远处,不见形迹。
东坡与客人告别,返家睡觉,梦见道士,着住羽毛织的衣衫来到东坡家中。
这位道士问东坡:“刚才玩得开心嘛? ”东坡反问他:“请问来者何人?”道士不答。
“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东坡突然笑了,因为他猜出了道士的身分,就是刚刚飞鸣而过的孤鹤!
道士一笑,不答,东坡由梦中惊醒。
这段看似怪力乱神,实则如上段写景一样,我们必须透视其实写所欲带出的虚意。
孤鹤,正当东坡经验孤高之时见到此一奇鸟,绝非世俗中物。而道士则为仙家之语,一直都是东坡出世的想像,超越现实种种命限的可能。
这一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潜意识渴望,暗示了东坡若非“凛乎其不可留也”,不是惊怕高处不胜寒的话,或者他真的可以成为孤鹤,云游四海。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东坡惊醒开门,空无一人!我们往往会因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而误信东坡黄州后期之后,对生命种种得失成败都很放得开,却在《后赤壁赋》看见东坡十指所牢牢捉紧的执着。
或者,正如我们心中都有一个闲云野鹤的梦,远离一切无谓、烦琐的世俗规则。但像东坡一样,梦仅是超乎现实的一刻,是非理性、不可控制的内心渴望,有时甚至如魂梦缠身,伏于暗处,防不胜防,扑出来,吓出我们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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