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宋·姜夔《疏影》
绚烂的爆竹照亮了低垂夜幕,满天星子都黯然失色。
有人乘一叶扁舟,坐在船头看盛世烟火,迷离繁华。时而,一声轻叹溢出,却又消散于风中。
是了,今夜是除夕。
江水在脚边翻涌出细浪,像是应和他的叹息。那万家灯火近在眼前,却又似有道无形屏障将他隔绝在外。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终不过一场离散,孤身寡影又何妨。
他抬眸仰望天空,却看到雪花簌簌而下。不禁伸出手掌,那纯白一点微凉,瞬时消失。他渐渐被一片白色笼罩,寒风吹来,他紧了紧单薄的披风。
又是雪天。他初访石湖那日,也是一个落雪的日子。
昔承蒙石湖居士范成大不弃,得与结交,他本一介无为布衣,居士却言他有魏晋风范。他自心中感怀,知遇之情再难报,唯有知音二字。
他在雪花纷飞中叩开了居士的门,居士家中有梅园,便邀他踏雪寻梅。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他与居士顺着小径悠然而来,也不撑伞,任雪花落满肩头。
还未走进梅林,鼻端便萦绕着幽幽梅香,居士的笑声随之而来,“你来得正是时候。”
只见梅林深处一片雪白,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他险些忘记呼吸。
天色渐暗,暮色中那片白愈发耀目,他忍不住拂上梅枝,然而这时却有寒风骤起,梅花片片落下,唯余幽香阵阵。
他眼中起了怅然之色。这梅花,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人。一样冷,一样傲,也一样留不住。
他自幼失怙,由长姐一手带大,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她看着姐姐如玉容颜渐染风霜,纤纤十指穿梭于柴米油盐间早已不复往日白皙,他唯有咬牙苦读,只盼一朝功名加身,为自己,更为姐姐。
然而世事无常,他终于等到弱冠之年,以为踌躇满志便能获得满身荣耀。
“姐姐,你必以我为荣。”
豪言壮语许出,换来的却是屡试不第。
屡试不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他也曾恨天道不公,匆匆十年就这样断送。后来他终于相信一切皆是命定,自此开始了没有终点的流浪。
他也曾自命孤傲,以为天地间唯有一个他。可是一路行来,鬓发散乱,衣衫破败,泥泞里走过,饥饿中挨过,双目早已不复光亮。这一身落拓不羁,换来的却是离故乡一日远似一日。
都道江南的清风明月、杏花微雨惹人流连,可他却渐渐疲乏,眉目中皆是倦怠。就在这时,他遇见了那命定之人。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他偶然听到了她的琵琶声,惊鸿一瞥间,便掉进了那双似海深如水柔的杏眸里。
他风尘仆仆来到她面前,她的微笑有着魔力,唇角一弯,就洗去了他满身疲惫。
身在异乡,他却似找到了归宿,双脚迈不动步,有什么声音自胸腔里盘桓而出,似在轻声说“不如停下……”
胸中似万马奔腾,一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时隔多年他终于又燃起了斗志。他以为这次终于能够留住他想要的。
又是他以为。
努力过,却终究是徒劳。一介白衣之身,想要为她筑一座栖身之所都是奢望。这样的他,要以何种面目留在她身边。本是无家之人,却妄想给她一个家。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君之旅途若有终点,可否为我?”
她一次次问,他却一次次苦涩难言。她的目光由期待转为失望,后来那让他甘愿停留的暖意便渐渐消散。她本是倔强女子,一片深情无人能及,但若决绝起来,西湖水干也无法令其回首。他知道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忘了我。”他的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是挑挑拣拣也只拼凑出这样一句。轻若鸿毛,又重逾泰山。
他伸出手掌,纵横交错的掌纹纠缠难解,诉说着他的半生漂泊,然而里面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她只留给他一个不回头的背影,却让他此后的梦境里再也装不下柔情蜜意,唯有深夜里暗自咀嚼的伤痛与孤寂。
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诸多美景,却再没有一处让他想要褪去满身风尘,只为能留住片刻美好。
他的腿坐得有些麻,抖落身上的雪,起身回望岸边渐行渐远的喧嚷。他选择除夕之夜离开石湖,回家去看看。可是,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他只是想逃离与他无关的欢笑与团聚,大红桃符的颜色太耀眼,憋得他喘不上气。
他想起了姐姐,这些年辗转各地,早已失去了姐姐的音信。他始终愧对姐姐,很想再见她一面,却又觉得无颜再见。
年少时也曾盼着衣锦还乡,到现在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美梦。既然是梦,就可望不可即。
一缕鬓发吹落眼前,即便不看也知必是白发丛生了。他已年近不惑,却依然流浪。
他很想告诉心中人他见到了最美的梅花,很想将自己谱的梅花曲拿给她唱,很想让她知道假意无情比真心无情更痛,可是他也清楚这些他终究只能留在心里。
他姜夔,这世上籍籍无名的一个人,空读了圣人之言,枉费满腹诗书,却写不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舟船渐渐靠了岸,他告别了对岸的繁华,走向这岸边的热闹。
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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