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无不知道《红楼梦》，却很少有人知道《花月痕》，而在清末民初，《花月痕》的影响曾一度在《红楼梦》之上。郑逸梅就宣称：“我对于小说喜欢三部：一是《花月痕》，二是《红楼梦》，三是《三国演义》。”他把《花月痕》放在《红楼梦》之上，称之为小说的登峰造极之作。
文 | 箫雪隼，微信订阅号：沉木花香（微信号：cmhxtop）。
民初著名小说家李定夷曾说过：“我生平极爱读《花月痕》， 以其事则缠绵尽致，文则哀感顽艳，而人物之吐嘱名隽，尤为他书之所不及，不愧名人手笔。今人之作，往往附丽古籍，其实去古远矣。”很多民初作品都会引用《花月痕》的“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鸳鸯蝴蝶派的典故便出自于此。
然而就像郁达夫所说：“非落托的文人， 不能为韦痴珠兴末路之悲。”为了进京一展自己的抱负，却报国无门，只能羁留在他乡，回家不能，眼看鬓发苍白却已无力回天。遇上红颜知己秋痕却不能保护她，最终在爱的无望中， 在亲人离去的痛苦中，在尊重自己的人死去后，他也伤心绝望地死去了，秋痕则殉情自尽。而与他相对的荷生，不仅仕途顺利，且与红颜知己采秋最终成就神仙眷属，荷生封了侯，采秋被封为一品夫人。
《花月痕》中的女子，大抵都是青楼女子，所叙之事，很多也是一般闺阁之事。然而魏秀仁本人创作此篇的目的，并非写就风月小说，也非才子佳人小说。其意旨，在小说中第一回中可以窥见：
“那一班放荡不羁之士，渠起先何曾不自检束，读书想为传人，做官想为名宦？奈心方不圆，肠直不曲，眼高不低，坐此文章不中有司绳尺，言语直触当事逆鳞。又耕无百亩之田，隐元一椽之宅，俯仰求人，浮沈终老，横遭白眼，坐团青毡。不想寻常歌伎中，转有窥其风格倾慕之者，怜其沦落系恋之者，一夕之盟，终身不改。幸而为比翼之鹣，诏于朝，荣于室，盘根错节，脍炙人口......先生，你道小子此一派鬼话，是凭空杜撰的么！”
文人之落魄，士人之情怀，于此可见一斑。文人之心，自古相通，魏秀仁以文人白话写之，如今便尝以文人情怀读之！
《花月痕》直承《红楼梦》的诗意葱茏的气韵，远则遥接中国古典诗词主观的、抒情的艺术传统。纵观全书，诗词频多，主要是咏物诗、送别诗、爱情诗三类。
整理了《花月痕》众多的咏物诗，发现出现最多的是梅、水仙、菊花、莲花、兰花。这些花都是高洁脱俗的，显示了书中才子孤傲寂寞、高洁幽雅的形象。
以梅花为例来说，韩荷生的咏梅诗富有生机、脉脉含情。
如：“本来仙骨抱烟霞，为咏罗浮兴倍赊。破腊忽惊风信早，冲寒恰趁月轮斜。迢遥香海留春气，寂寞空山阅岁华。驿骑不来乡讯少，寒情莫问故园花。”
又如：“孤山从古绝尘缘，瑶岛琼楼尽似年。照水只应看瘦影，凌波还欲拟飞仙。偶描粉黛终疑俗，学染胭脂亦可怜。林下美人窗外月，几人佳句借君传。”
首联写梅花所生长生存的环境，远离世俗不沾染尘世。颔联写梅花的形态，“瘦”字写梅花的枝干极其传神把梅花当做瘦若的美人，水里倒映出她的影子，就像会凌波微步的仙子要升天一样。颈联写梅花的艳色，胭脂、粉黛与梅花比起来都俗不可耐的。尾联是说文人墨客的好词佳句都借着咏梅花而呈现出来。诗中把梅花比拟为美人，梅花在世人的笔下有着无与伦比的美，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韦痴珠的咏梅诗呈现出与韩荷生截然不同的风格，这也与他自身的经历紧密相连。“独步群芳转似迟，珊珊仙骨几人知？馨香怀袖经年别，风雪漫天耐尔思。”这里描绘的是一幅踏雪寻梅的景象。独自一个人去寻找梅花，这仙子般的梅花又有几人知道呢。幽幽的香气在满天的风雪中，度过寒冬迎接新的一年。这里写梅花所在处的鲜为人知，也是作者借梅花来说自己空有才学志向却不被众人知晓，自己怀抱着理想一年一年的逝去，却无人问津，既感叹梅花，也在感叹自己的身世命运。
《花月痕》中的送别诗主要表现情人的惜别，送友人赴任的情感。提到送别就不得不提到“灞桥”，灞桥位于西安城东十二公里处，唐朝在灞桥设有驿站，凡是送别东去的人都在这里分手，灞桥两岸遍长柳树有“留”的意思，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词句，久而久之灞桥就成了送别的象征符号。在《花月痕》第三回中，娟娘送韦痴珠进京，韦痴珠留下的诗句：
灞陵驿时客停车，惜别人来徐月华。浊酒且谋今夕醉，明朝门外即天涯。玳梁指日香双栖，此去营巢且觅泥。絮絮几多心上语，一声无赖汝南鸡。
送别的人在灞桥的驿站停车，共饮浊酒，今夕在此处分别，明天就天各一方了。燕子栖息于玳瑁梁上指日可待，这次去就是为寻觅筑巢的泥巴。说了一夜的心里话，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诗中表现了韦痴珠踌躇满志地要去京城一展才华，博取功名，即使面对离别也并没有太多的感伤，更多的是盼望着能早日有所成就，为他们的爱情筑就巢穴。
与韦痴珠的离别诗相比，第三回中韩荷生与红卿分别时留下一首《金缕曲》沉痛至极：
转眼风流歇。乍回头、银河迢递，玉萧呜咽。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才记得相逢时节，雾鬓烟鬟人似玉，步虚声，喜赋《瑶台月》。谁曾料，轻轻别！
旗亭莫唱《阳关叠》。最惊心、渭城衰柳，田桥风雪。翠袖余香犹似昨，飓尺河山远隔。恐两地梦魂难接。自问飘蓬成底事？旧青衫，泪点都成血。无限事，向谁说！
回头看时银河都显得高远，玉箫声都像呜咽的哭声。春风吹得百花盛开，而春风无力则百花凋零，花尚如此，人又是什么样呢？这里用暮春时节的景象进一步表达了作者对人世遭逢的感慨。
爱情是《花月痕》中重要的主题，小说以韦痴珠与刘秋痕，韩荷生与杜采秋的爱情发展为线索，虽然两对有情人的结局大相径庭，然而他们的爱情都是值得称颂的。“不学诗无以言”，诗词以含蓄、委婉的特点成为文人墨客表达爱情的最佳形式。在第十六回中，韩荷生写给杜采秋的两首定情诗，“玉漏催宵酒半醒,月钩初上照春屏。碧纱帘幕轻如水,窥见云鬟一枕青。”春日的晚上酒后半醉半醒，诗中新月、春屏创造了温馨多情的情境。透过薄纱看见美人的一枕青丝。“小窗风过试新凉，鬓上微闻夜合香。细语喁喁眠不得，只愁孤负好年光。”夜风吹来丝丝的凉意，也吹来了美人头发上的香味。大好的春夜却难入睡。
这两首诗中，对杜采秋的爱恋之情以一种清新的姿态娓娓道来，不激烈，不冗长，只是借助新月、薄纱、青丝几种最简单的意向来传达他对杜采秋的绵长情意、缠绵悱恻。
然而同是第十六回中，韩荷生误会杜采秋与原士规等人交好辱没名誉写下的爱情诗怨而不恨。
独夜孤灯有所思，梦回谁解意迟迟。愧无双浆迎桃叶，尽把多情付柳枝。秋扇未捐犹有泪，春蚕半老易成丝。樽前握手犹如昨，不许长幡好护持。
“独夜孤灯”写出长夜漫漫一个人孤枕难眠若有所思，谁能理解其中的缘由。没有双桨去迎接桃花，只好把情感都托付给柳枝。借“桃花”、“柳枝”来表达他对杜采秋无从说起的情感。想起杜采秋寄给他的诗写在沾满泪痕的绢扇上，后半句以春蚕的吐“丝”比喻自己对杜采秋的思念像蚕丝一样，两人在一起执手相看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一样，感叹时间流逝，情意不再。虽然韩荷生怨杜采秋不该背弃自己与他人交好，然而对杜采秋更多的是理解，对多日不见的采秋思念绵长。
与韩荷生的爱情诗相比，韦痴珠写给刘秋痕的爱情诗更多的是两个沦落天涯的苦命人的惺惺相惜。在第十八回中，韦痴珠作了四首七绝作为定情诗：
①扬州一梦已十年，犹有新声上管弦。最是获花萧瑟处，琵琶帘外雨如烟。
②少小飘零恨已多，随风飞絮奈愁何！浮萍还羡沾泥好，凄绝筵前白练歌。
③画屏银烛影摇红，一片春痕似梦中。安得护花铃十万，禁他枝上五更风？
④敢将颜色说倾城，但解怜侬便有情。夜合花开莲子苦，殷勤还与记分明。
十年过去了，管弦上也弹奏了新的曲子。“荻花”点明是秋季，在荻花莎莎作响的时候，窗外的雨下得像烟雾一样。第一首诗渲染了秋季悲凉、凄惨的气氛。第二首诗中“飞絮”、“浮萍”写出作者十几年来漂泊无定，自己渴望沾些泥土，早日安定下来。第三首诗写他遇到刘秋痕，两人朝夕相处好似梦中一般，惺惺相惜，希望能有机会和她长相厮守。第四首诗是说秋痕相貌倾国倾城让人怜爱，虽然莲子是苦的，但送莲子这份殷勤情谊还是会清楚的记在心里。
定情诗也并非热恋中男女那般火热、强烈，更多了几分无奈，娓娓道来诉说了对秋痕的爱怜，这也是痴珠性格的最好呈现。
从情痴到情滞，尽管《花月痕》被众多评论家指斥为模仿“红楼”，或有芜杂之嫌，或对其作者的平庸迂阔表示不屑。但是无论如何《花月痕》在为传统说部引入浪漫抒情一脉方面是不容忽视亦是功不可没的。其中的诗词引入，都有其独特的美感和艺术感染力，读罢依然与人有微醺浅醉的心灵触电之感，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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