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杳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壶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
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糟丘,阶级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见醉乡。武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五齐,拓土七千里,仅与醉乡达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爱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初唐诗人王绩一生嗜酒,在他自传《五斗先生传》中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一饮五斗”,除本身好酒外,更饱含着以癫狂酒醉之态与世抗争之意。史载他曾自作墓志铭曰:“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于是退归,以酒德游于乡里,往往卖卜,时时著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自我陶醉也好,颂扬酒德也罢,均是逃避现实、明哲保身的遁词罢了。
王绩身为前隋遗臣,自然会对新朝怀有抵触心理,虽曾短暂出仕,不久便弃官回到老家东皋,隐居田园。因仕途不遂心意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在梦中才能得到一丝慰藉,只得在虚构的“醉乡”中舔舐伤疤。
“醉乡”有可堪与桃花源比肩的平旷开阔的自然环境,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庄子笔下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异人,他们向往的正是老子“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的生活境界。在这里,古时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浑然达成,人们返璞归真,与天地自然融于一体。
醉乡是理想的、完美的,因酒而醉,醉而自得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任何规矩都是拘束,都是多余。黄帝、尧、舜、周武王,皆是流芳万世的道德之君,曾以不同方式与醉乡交往。黄帝认为结绳记事的政策已然鄙薄不厚道;尧舜以千钟百壶酒祭祀献礼,因而得到了“道”,施及边疆邻国后,太平无患。而禹和汤亦是圣明君主,却因立法“礼繁乐杂”之故,与醉乡隔绝。周武王与醉乡连通后,四十余年不施刑法。及至周幽王与周厉王,甚至下至秦汉,祸乱不止,便再次与醉乡隔绝。
可即便如此,好酒、爱道之人总会私渡到醉乡。既然此地以“醉”为名,其内自然尽是酒醉之人。阮籍之猖狂,陶潜之酣畅,皆是如此。而他自己,也是与醉乡相通之人,恨不能沉醉于斯不复醒。
古往今来,世人总是要以酒来稀释忧愁,正如曹操所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人们一再沉醉在酒乡中,不受规则限制,随心而所欲。可狂妄不羁的李太白却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在他看来,愁如水一般,永恒存在,无法可解。王绩写下“醉乡”,其实也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有贤明的君王,醒来才知晓“醉乡”与桃花源一样,都是湖中那轮月亮,只可观赏,无力打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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