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上邪^[1]！我欲与君相知^[2]，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赏析〕

这首汉代乐府诗，作者不知道是什么人，内容是一首以发誓来表现热烈爱恋的情歌。全诗明浅如话、情味剽悍、意志坚定，语气十分决绝，读来令人震撼。一位热恋中的女子，对天发誓，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作为前提条件，除非天地间产生这五种巨变，才会跟相爱的人断绝情感关系而分手，这是多么炽热的爱情啊！读诵这首诗，让人不禁想象：诗中的主人翁，内心的激情是多么澎湃，爱情的心理是多么坚定！

处在热恋中的男男女女，总是免不了信誓旦旦，每每要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首诗却很不一样，它所洋溢的，是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与一般小儿女卿卿我我的温情蜜意大不相同，展现出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果决勇敢、激情豪迈，超越一般人的想象！“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更成了对爱情一往无悔的千古名句。

这首民歌，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北方女子，向所爱的男子表述爱情的坦率作品，与文人诗词经常描写少女初恋时害羞的情态并不相同。民歌中最常见到少女以自述的口吻，直接表达她们对于幸福爱情的热切想望与追求。而这一首诗，由于女子示爱的方式十分奇特，示爱的誓词极其热烈，以至于千百年来，直到今天，她的声情口吻仍能活生生地从书本的字里行间跳跃、传透出来。

第一句“上邪”是指天发誓，就是我们口语说的“天啊”！古人敬天敬祖，常常在重要时刻，“天啊”“我的老天哪”不禁脱口而出。这位情感强烈的女子吐露她的心声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相知”就是相爱、相惜的意思，“长命无绝衰”是说两人的命运永生永世都会结合在一起，两人的爱情生生世世都不会衰退；前一句表白爱情的心态，后一句进一步表白爱情的坚贞。爱情，只有与坚贞联系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显示出无比的纯洁与美好。

接着，她没有再从正面直说，而是通过出人意表的逆向思考，从相反的一面诉说情意。她先举出五件特异的事作为设誓的前提：“山无陵，江水为竭”，是说世上最永久的存在事物发生了巨变；“冬雷震震，夏雨雪”，是说自然界最永恒的规律发生了异变；“天地合”是说整个宇宙发生了毁灭性的灾变，然后直接爽朗强烈地吐出了“乃敢与君绝”五个字。由于这五个字有五件非常之事作为前提支撑，因此力道千钧，不同凡响！也因为指天发誓的前提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能出现，“乃敢与君绝”的结果便断然不会产生了。

清人张玉谷在《古诗赏析》这本书里评论《上邪》时，提到：前三句，从正面说，意思很清楚；后五句，从反面尽力强调。只有这样，才敢断绝，但终不可能断绝。连用五事，两件从地维说，两件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可谓“局奇笔横”。最后这句断语的意思是：布局奇特，笔意纵横。张氏的这些话，称得上句句在理、十分切当。

此外，从反面设誓，把正面的话意反过来说，不但大大加强了誓词的强度，主角的内心世界也表露得更为深刻。指天发誓，原本是为了强化“长命无绝衰”的意思，试想：在正常情况下，山陵是坚定不移的，江水是源远流长的，夏雷冬雪是合情合理的，高天厚地是永存不变的。这一切，都可以用来象征对爱情的坚定不移，诗中主人翁的精神世界之丰富及爱情观之坚定，由此可见。因相反相成所塑造出的强烈艺术效果，也使得发誓的女子形象显得更加可爱了。

进一步说，全诗多以短语写成，一句一顿，仿佛每说一句就激动地伴随着喘息似的，这也跟少女吐露爱情时的心潮起伏、声口激动完全吻合。这些设想一件比一件荒谬，一件比一件离奇，根本不可能发生。诗中女子以多种永不可能的现象列举，在在证明了她对心上人的忠诚与痴情。

情，自古便是人间第一绝唱，而真情尤其可贵！真情流露的人，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能使山河倾倒、风云变色。整首诗把主人翁生死不渝的爱情，强调得无以复加，这种独特的抒情方式，准确地表达了热恋中人特有的炽烈心理，深情奇想，说它是“短章之神品”，确实一点也不错！

《上邪》一诗，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很明显受到了它的启发：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菩萨蛮》不但对坚贞专一的爱情幸福，与《上邪》追求的如出一辙，而且连续使用多种不可能的现象说明不可能变心的艺术构思，也完全相同，二者可说是异曲同工。

另外，南北朝有关爱情的民歌，多半以自述口吻表现人物的情感，例如男女对唱的《子夜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

天不夺人愿，但使侬见郎。

一位女子傍晚时出门遇见心仪的帅哥（“子度”也写作“子都”，是古时“美男子”的意思），还跟对方说了话，诗的最后感谢老天能让她与心上人相会。语言平易近人，情感真挚！

（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潘丽珠）

^[1]“上邪”的“邪”字，等于“也”，是语气词，要读作“耶”。古代戏剧人物遇到艰困危难时，忍不住发出“天哪”或“苍天哪”的呼告，正是“上邪”的意思。

^[2]“相知”在本诗中是“相爱”之意，但在古典诗词文章中，“相知”还有“相互了解”的意思，这跟现在人所说的“相知”意义相同。宋朝人汪莘有词《浣溪纱》，其中一句话“相知深处举离杯”，就是相爱到最后却分离之意；而同样是宋朝人的陈昌时有《黄金台》诗，其中一句“士贵相知深”，则是说：读书人看重的是相互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