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于“澎湃新闻”
王家卫的长片处女作《旺角卡门》上映,距今已三十年有余。这部作品已经透露了他作为独立创作者较为成熟完整的审美观和叙事观。但王家卫后来为人津津乐道的意识流美学,是从第二部长片《阿飞正传》才开始形成,而《旺角卡门》依然偏向传统的线性叙事,并且这部电影比王家卫之后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要更加通俗易懂、被市场所接受。
其实王家卫的创作道路,远没有外界想像的叛逆,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影坛是警匪片与动作片的天下,都市英雄和暴力美学虏获了电影市场,而《旺角卡门》也未能免俗地成为当中的一分子。《旺角卡门》有帅哥有美女,有杀戮有爱情,它在香港上映时,被归到了英雄片的范畴,只是为了避免套路而被王家卫拍成了一部反英雄的英雄片,侧重的是主人公的个体形象而非黑帮的集体描摹。
初看《旺角卡门》,我曾觉得这部电影起错了名字。清水出芙蓉的张曼玉并没有将表妹阿娥诠释成卡门那样热情奔放、水性杨花,倒是刘德华饰演的混混阿华狂野不羁,因此我曾经觉得这部电影其实不应该叫“旺角卡门”,而应该叫“旺角唐璜”,因为显然这说的是一个浪子、而非荡妇的故事。
但后来也意识到,我不过是被王家卫惯用的暧昧手法所蒙骗,阿娥表面清纯,但她的爱情阅历,远比大家以为的要丰富得多。当生病的阿娥在阿华家里逗留时,阿华询问了她在餐厅里的工作,并询问了她餐厅老板是否其男朋友时,阿娥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描述她和年迈餐厅老板的暧昧关系:“也不算男朋友吧,大家都叫他邓叔。”而当她重遇阿华决心要和他共同走下去时,她义无反顾地甩了高富帅男友,与阿华一起过上动荡的生活。
刘德华饰演的浪子阿华表面风流不羁、两肋插刀,实则被大男子主义的枷锁深深禁锢了思想和举动。当他知道怀着他孩子的女友背着他堕胎时,他一度情绪崩溃,乃至当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阿娥询问他是否失恋时,阿华像被触碰到逆鳞,对着阿娥大发雷霆。风流倜傥的唐璜,内心也有脆弱的软肋。
年初刚仙逝的香港影评人黄爱玲曾经说过:“王家卫电影世界里的人物,举手投足皆寂寞。”虽然电影主人公置身于声色犬马的喧嚣都市之中,却无法获得周围认同,乃至身上有一股强烈的边缘气质,这在《旺角卡门》里已有体现,并在之后的《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等作品中愈演愈烈。
阿华在江湖上看似令人闻风丧胆,所有人都忌他三分,然而他的寓所环堵萧然、陈设简陋,墙壁上的白漆已然脱落。在阿娥到来之前,阿华的家简直荒芜得像个孤岛。视觉效果上,王家卫充分突出了空间上的“空”和色调上的“淡”,用以烘托主人公的寂寞心绪。
阿娥在阿华家里首次逗留的时间不过三两日,两人只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双眼中却压抑不住迸发的激情。但他们的激情,不像《廊桥遗梦》里女主人背着家人与摄影师在家苟合那样一触即发的炽热,而是十分含蓄地托物言情。
《旺角卡门》里阿娥留给阿华的玻璃杯,就像《重庆森林》里何志武储存的过期凤梨罐头,都是记录主人公情感轨迹的物理线索。阿娥对阿华说,知道你容易打破玻璃杯,所以特地买了十个,其中一个还藏起来,当你找不到藏起来的那个,可以打电话来问我。可后来,明明找到玻璃杯的阿华,还是主动联系阿娥。
古惑仔阿华在纸醉金迷的香港,不能成为主流的成功人士,只能通过江湖道义来维系自己的尊严。他三番四次地帮到处闹事的小弟乌蝇善后,乌蝇落在其他帮派老大手里时,阿华单枪匹马地去谈判解救,乌蝇没钱给自己的亲弟弟举办一场体面的婚礼,而只能宴请宾客在自家楼顶寒碜地吃火锅时,阿华语重心长地训斥他,让他为自己的家人着想。然而讽刺的是,阿华自己也未能给自己和家人在主流价值上增添荣耀,内心的彷徨形成主人公身上的边缘气质。
相比阿华内心与行动的撕裂,阿娥则表里如一得多。表面柔弱的阿娥,其实是个敢爱敢恨的烈女子。但王家卫一向的暧昧风格让阿娥的刚烈在片中的表现方式都是以侧面烘托来呈现,大雨滂沱的车站、两人激吻的电话亭配上王杰和林忆莲对配乐歌曲的催情演绎,让这两个边缘的男女成了占据爱情食物链顶端的赢家。林忆莲演唱的那首歌,就叫《激情》,翻唱了电影《壮志凌云》的经典插曲《Take My Breath Away》。
王家卫的暧昧,一直玩到影片的最后一刻。阿娥在电影中的最后一次出场,并不在影片末尾,而在于阿华坐上了大巴,阿娥隔着车窗轻轻地敲打了一下,那一次分别显得云淡风轻,一点也没有生离死别的悲壮。当然,阿娥并不知道那次的分离就是永别,她一直觉得阿华办完自己的事情很快还会回来找她。结局阿华因为江湖恩怨而横尸街头,王家卫并未画蛇添足地加上一个阿娥望眼欲穿的饥渴表情,将阿娥掩藏在表面下的激情,都化为观众无尽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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