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天冷了，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孔夫子很少夸奖人，更少夸奖鸟兽树木。他这么推崇松柏，肯定有他的道理。最直接的，就是松柏后凋，不畏严寒。其实，大多数松柏是常绿树木，岁寒不仅不凋，而且长青。

现在冬至已过，数九寒天，毫无疑问是“岁寒”时节。我们应该讲讲松柏了吧。

岁寒，松柏

关于松柏，你应该知道这些

松树、柏树，都属于裸子植物。裸子植物是地球上较早出现的大型乔木。之所以叫“裸子植物”，植物学上的说法，是指它们的胚珠裸露，跟其后出现的“被子植物”相对。裸子植物里有很多明星树种，比如“千年开花”的铁树，比如“植物中的活化石”水杉、“植物中的老寿星”银杏。再比如，地球上最高大的树木叫做巨杉，生长在美国加州一带，据说开个树洞可以通小汽车。这些树木，之所以叫“活化石”“老寿星”等等，既是说它们在地球上出现的时间久，也是说它们虽然生长缓慢，但是稳扎稳打。

当然，中国人最熟悉的裸子植物，还是松树和柏树。

松，是松科植物的总称。常绿或落叶乔木，少数为灌木。树皮多为鳞片状。结球果。种属甚多。木材用途很广。树脂可以提供松香和松节油。种子可以榨油和食用。

松树的品种有很多。比如中国就有华山松、白皮松、红松、黄山松、长白松、樟子松、高山松、偃松、五针松，等等。是不是已经晕了？没关系，我们可以删繁就简，你只需要记住：

南方分布最广的是马尾松。马尾松，高可达40米。叶两针一束，细柔。球果圆锥形卵状，种子有翅。原产中国，北自淮河、汉水流域和四川，南迄贵州、广东、广西、台湾，低山与丘陵地带常见。最喜光，喜温暖气候和酸性土壤。深根性。为荒山造林先锋树种。木材纹理直，结构较粗，有弹性，多树脂，供建筑、枕木、矿柱、造纸、薪炭等用材。树干也采松脂。针叶可提制挥发油、纤维、栲胶和维生素C。

大诗兄小的时候在皖东乡下，记得秋冬季节，妈妈曾带我去山上“划柴”，就是用耙子收集地上枯落的松针、松枝，那是上好的柴火，燃烧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气。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马尾松。记忆朦朦胧胧，仿佛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梦境。闭上眼，好像头顶还是松枝和蓝天，耳畔是风入松的呼啸，鼻子里飘进松香味儿，脚底是“咯吱咯吱”踩在松针上的声音。

马尾松

北方分布最广的是油松。油松高可达25米。叶两针一束。球果卵形，种子有翅。产于中国东北南部、黄河流域及四川北部，多组成单纯林。适应干冷气候，耐贫瘠。最喜光，深根性。

油松

发现没有，松树的特征，主要包括：第一，主要是常绿乔木，高可达几十米；第二，它们都有“深根性”，耐贫瘠，为荒山造林先锋树种。你看，不论黄山、华山还是泰山，那么光秃秃的石头缝里，总是能够长出苍翠的松树。第三，浑身都是宝，木材能堪大用，松子可以吃，浑身能入药，还能生产松脂、松香和松节油——事实上，上等的琥珀，就是松脂滴到小虫子身上后变成的化石。

至于柏，则是柏科植物的总称。柏树是常绿乔木或灌木。叶小，常鳞形。球果卵形或圆球形。著名的有垂柏、侧柏、扁柏、圆柏（桧）、刺柏等。柏树的木材淡黄褐色，细致，有芳香，供建筑、造船、家具等用材，又是优良的观赏树。

柏树

请注意一个细节，圆柏曾经也叫做“桧”，但是人们已经很久不这么叫了。因为历史上有个人物，把“桧”这个字“污名化”了，这个人就是秦桧——哎，你也配叫“桧”？

先秦上古｜松柏何丸丸

最迟在孔子那个年代，春秋时期，松柏已经成为中国人钟爱的一种树木。那个时候的人类，比较朴实直接。他们喜欢松柏，主要在于它们的实用价值。就在那个时候，松柏的木材已经大量、广泛地被应用。在孔子自己删定的《诗经》里，松柏频频出现：

殷武（节选）

诗经 商颂

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是断是迁，方斫是虔。

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陟zhì】登上。

【景山】商朝都城附近的一座山，位于今天的河南。

【丸丸】形容松柏条直挺拔。

【是断是迁】断，砍断；迁，挪动。

【方斫（zhuó）是虔（qián）】斫，虔，砍削。

【桷（jué）】：方形的椽子。

【梃（chān）】：木头长长的样子。

【旅】 陈列。

【有闲】大的样子。

【楹（yíng）】堂屋前的大柱子

【寝】古代庙堂后面的寝殿。

【孔】非常。孔安，很安稳的样子。

閟宫（节选）

诗经 鲁颂

徂徠之松，新甫之柏。

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松桷有舄，路寝孔硕，新庙奕奕。

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閟（bì）宫】周朝王室始祖姜嫄的神庙。

【徂徕】山名，位于当时的鲁国，在今天的山东泰安。

【新甫】山名，在今天的山东新泰。

【度】伐木。

【寻、尺】度量单位，这里是丈量的意思。

【舄（xì）】大的样子。

【路寝】指庙堂后面的寝殿。

【孔硕】很硕大。

【新庙】指閟宫。

【奕奕】美好的样子。

【奚斯】当时鲁国的大夫，据说是他主持修建了閟宫。

【曼】长。

【若】顾看，瞻仰。

《诗经》虽好，生僻字太多。《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而最佶屈聱牙的，就是我们所选取的“颂”。“颂”，是在庙堂之上歌唱，用来赞颂祖先和帝王的。严格地说，只有具备专业资质的“巫”才能朗诵。所以，这些词句，放在当时，估计老百姓一般也听不懂。没关系，我们就着名词解释，看个大概。

《殷武》是周朝的前朝——商朝的颂歌，赞颂的是殷王武丁；《閟宫》是周朝诸侯国鲁国的颂歌，鲁国是周朝王室姬姓的直系后代，所以颂歌献给始祖女神姜嫄。

为了怀念祖先，就要修建神庙宫殿；为了修建宫殿，就要伐取树木。去哪儿伐？商朝人是去都城附近的景山，不是今天的北京景山公园；鲁国人是去泰山附近的徂徕山和新甫山。伐取什么树木？“松柏丸丸”，“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指定要松树和柏树。因为这些树木高大粗壮、木质坚硬、纹理平直、蕴含异香、不易腐烂虫蚀。一时间，这些松柏山岗都变成了“钢锯岭”。树木伐取之后，斧锯刨削，建成宏伟壮大的宫殿。祖宗们在里面，一定住得很适意、很安稳！

有时候，也真为这些松柏难过。因为你们是栋梁之才，所以把你们给砍了。怪不得庄子老是说，那些不堪其用的怪木，正是靠着自己的扭曲、松散、恶臭，得以不加斧斤、颐养天年呢。古代中国，因为大量使用木材作为建筑材料，很多原本郁郁葱葱、遍布松柏的地方，变成了荒山秃岭。

松木，良材

松柏不仅用来建造庙堂，还很早就用来营造帝王将相的陵墓。中国出土的一些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的古墓，都有“黄肠题凑”的墓制，“黄肠”就是松柏的木纹，“题凑”是用木材垒成的木墙。松柏因为长命青翠，还是墓葬的景观树。杜甫就曾在诸葛亮的武侯祠前说过：“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松柏还可以用来制造木舟。我们都知道，船只对于木质的要求非常高，否则是要出人命的。而在《诗经》里，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两篇直接以《柏舟》为题的诗篇。《鄘风·柏舟》里写道，“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邶风·柏舟》里写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主人公坐着柏木舟，在河流里随意飘荡，思绪万千。

不仅如此，《卫风·竹竿》里又写道，“淇水滺滺，桧楫松舟”，当时的人用桧木（圆柏）制作舟揖，用松木制作木舟。就要划着这样的小船，在悠悠淇水上徜徉。

这些“柏舟”“松舟”诗歌的后面，往往接着一段愁绪、烦恨或者幽思。这很正常，因为小舟营造了一个孤立的小小世界，令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泛彼柏舟

魏晋乱世｜郁郁涧底松

一转眼到了东汉末年、魏晋时期。那是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乱世。很多人出人头地，更多的人怀才不遇。他们找到了寄托情绪的最佳植物，就是松柏。

青青陵上柏

东汉 古诗十九首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古柏

《古诗十九首》，大诗兄经常引用。这是中国最早的五言诗，透着一股汉朝特有的质朴劲儿。“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你看，陵墓就是要搭配青青的柏树，才能显得出“柏森森”那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溪涧里的乱石，层层磊落。

人死了，柏树还在。草木的生命力，可能比人类更加强大。所以，作者陷入了对比和沉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哪，生长在天地之间，不知道哪一天就像远行的客人，再不归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怎么办？索性游戏人间：斗酒、策马，“游戏宛与洛”，宛与洛，都是当时最繁盛的大都市。但是，“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虽然看上去很欢乐，不知道忧伤又从什么地方升起！

这首诗，简直就是古代中国人寻找“终极关怀”的心路历程嘛。

赠从弟

汉魏 刘桢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严格地说，刘桢是东汉末年建安年间人士，号称“建安七子”之一。他跟曹操、曹丕、曹植都有交集。刘桢在曹家手下做着一个类似幕僚的工作，级别不高，但是诗文很不错。这首《赠从弟》，就把松树的风格描述得很入神：

“亭亭山上松”，人们都说要“站如松”，这就是明证。松树的姿态，始终是这么挺直潇洒。谷中来风，仿佛无形的大手捋过松枝和松针，风入松、松如风，松涛之外，甚至有一丝啸叫声。冰霜雨雪之下，松树依然“亭亭”。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松柏的本性，就是这样不畏严寒，这样不折不弯。

咏史

西晋 左思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郁郁涧底松

左思比刘桢晚生几十年。在那个历史时期，几十年的时间足以改朝换代。你看，刘桢的年代曹丕还没有称帝，左思的年代曹魏已经完蛋了，那是司马家的西晋时期。社会依然很乱，还有一点最让人气不过，就是士族门阀制度，“官二代”的后代永远是“官二代”，一般老百姓根本没机会。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山崖谷地的松树长得郁郁葱葱，是块好材料；山顶上的青草，也长得很茂盛。然而，青草永远是青草嘛，怎么好跟松树比？

但是，“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就是因为地势的差别，柔嫩细小、不过寸把长的小草，居然荫蔽着百尺长的枝条。你说气人不气人？

在那个年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达官贵人都是世代相传的，英杰俊才只能当个底层的小官僚啊。什么原因导致的？“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是身份地地位导致的，而且，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金张藉旧业”，金、张是汉代的金日磾和张安世，都是累世大官；“冯公岂不伟”，冯公就是冯唐，著名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主人公之一。

在古代，“才”和“材”是相通的。好人才，就像好的木材。如果你不用人才，国家、社会也好不了。西晋王朝既短命又混乱，就是这个道理。

大唐隐士｜明月松间照

几百年又过去了。现在是大唐盛世。汉魏时期的“青青陵上柏”“亭亭山上松”“郁郁涧底松”，大多还活着，那些人和那些事，却都湮没在历史里。

唐朝的大诗人们，李白、杜甫、白居易，留下了多少带有松柏的诗句。但是，大诗兄印象最深的，是隐士王维。也只有在太平世代，人才有做隐士的资格。

山居秋暝

唐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明月松间照

松树，终于卸下了人类加载它们身上沉重的象征意义，做回自己。辋川的秋天，岁月静好。“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树林里，摩诘居士脚踏青苔和松针，凝视斑驳枝叶间的明月。泉水叮咚。

过香积寺

唐 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终南山里有一座香积寺。香积寺，多么美妙的名字，如果不是香火旺盛，怎会有香积景象。“古木无人径”，深山小径边是怎样的古木？是“日色冷青松”。

酬张少府

唐 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晚年的居士，更加一心归隐。“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我并没有什么神机妙算可以献给帝王家，唯一晓得的，就是赶快回到我的辋川别业，回到我当年去过的松树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我有松风，山涛，夕阳，冷月，古琴，不用一钱买。

王维之后，还有一位诗人，写到了松树，是这样的：

寻隐者不遇

唐 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隐者隐者，归隐松下。采药而去，所采何药？松脂、松香、松针、松果，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