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朔风吹雨,庭前屋后落了一地残红,玉树上的细蕊,情愿的或不情愿的都入了清池,长在了另一方天地里。或也在方圆之间犹疑时,才懂得早已无路可退,却凭空晕开了波心,浅浅淡淡的,又贪心的交错了一池春色,无一幸免的乱了不知谁的心曲,不咸不淡的长久下去。
堂前的燕子换了几回,春秋变也未变,它也只是日日唱着相似的歌。青砖上苔痕层层叠叠,偏一副谁也离不了谁的模样,错添几分生趣。
石桌上的青瓷茶盏,冰裂纹样,素净的没了生机。纵使暖阳照在上面,也自顾自清冷着,怎么也镀不上一丝情绪。端正有序的摆着,却积了厚厚的尘埃,像入了瓷心,再也洗不净了。
风勾起了檐角的六角铜铃,恍惚间不知倾诉着谁的痴与恨……
我与他的相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在家宴上匆匆见过一面,大概连具体的模样都不怎么深刻的。他是个张扬又文武双全的人,四书六艺总也难不倒他,在世家公子里算得上颇有名望。
我是个安静的人,在旁人眼里,无非是贤良淑德多些,风情趣味少些,冷傲自持,孤高难相与。
如今想来怎么也算不上般配,我们订亲的时候,没有寻常桥段里的私定终身新婚远走,没有抵死不从互相怨怼,没有家宅难安争宠无端。
他给了我一场盛大的婚礼,红罗满天,良言不觉,锦衣华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自那后,也只有我一位妻子。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或许会有诸多不顺心,却原来并非如此。他尽己所能的让我开心,许是在外奔波,人情世故见得多了,在家里他很少说话,一点也不像当初那样,倒与我多了几分契合。
我记得他会带我骑马,在望不到边际的旷野上,他在身后拥着我,我从未那样安心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清净的像在梦里。身后是不再孤高的圆日,连模样也不让人窥得几分,它就那样大方的倚在山头,殷红情丝的缠绕着青山,隐隐约约的护着它只有最后一刻才能触到的心上物件儿,然后把清冷的月还给暮云。
回去时,起了风,他牵着马,一席玄衣,苍劲挺拔,让星辰都暗淡的眸子,直直望进了我的心里。我看着他的背影,修长有力,凭白的欢喜。
天幕沉沉的落了下来,连远处树都变得青涩起来,失了可望不可及的高高在上。
暮云垂在天边,草色远远连城一片碧色,如未经雕琢的美玉,清新自然的紧。偏在夜色里也不可逊色,浓郁又深沉。风抚过草尖,草错落了马蹄。
转眼残梅又开,换了年岁。庭中的雪没有落下一处角落,倒也圆满了青砖苔痕的白首之约。红梅炽热如火,每瓣都呵护着纤细的花心,有恰到好处的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我握不住指间的雪,明明那么轻盈,却总不愿沾染一点俗世气息,绕过指间皈依了大地。站的久了不由低低的咳起来,大约是受了风寒吧。
可我还是迈步出了门,拾起白玉纱上的红梅炽雪,拥在掌心里,轻轻的吹了几口气,淡淡的清香氤氲而来,满目琳琅之色。
他不知何时到了身后,也不催我回去,只披了件斗篷在我身上,然后握着我毫无温度的手,轻轻笑了起来,让我直直暖到了心里。
我告诉他冬至那一日的红梅最是好看,拾了酿酒最好不过了。他从不因自己的关心,驳了我的心意,只是尽他所能护好我,看我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不曾说什么,便陪我拾了好些梅花,我将它们洗净,封在坛子里,埋在了梅树下,说等来年时候到了和他一起尝尝,他笑着应了几句,从怀里取出一段红绳系在了我手上,说是从月老庙求来的,这样不管哪生哪世都能再续今生缘。
他说的那样情深义重,又系的那样缠绵入骨,红色锦绳灼灼的映着红梅炽色,圈住了我的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我以为余生会安稳的过去,相知相守便也足够了。怎料风烟四起,天下相争。他是这一方城的守将之子,守城是他的职责。
他走的那夜,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我亲手为他披上甲胄,英武不凡的样子,是我心里永远的美景。那是我的心上人啊,一城的英雄。他的背影在残阳里渐行渐远,就像那日牵马漫归,只是马上没了我,身后没了青原。
我不知在城墙上站了多久,我也不知我在看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最后只能听到阿音焦急的呼喊,感到摔在地上的钝痛。等我回神的时候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我看着母亲心痛的眼神,看着阿音那小丫头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下凉了几分。
强撑着起身,就那样不言不语的看着她们,很久很久,我不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了,只清楚的听母亲说,我时日无多,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我没有她们想像中的痛苦慌乱,大概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罢。早些日子便已经开始咳血了,身体每况愈下。
我教母亲不要告诉他,我怕他分心,怕他痛苦。那之后,每日都在喝药,又过了一月,他还是没有回来,只寄回两封书信,说一切都好,却只有寥寥数语,我知道,他必定很难很苦。
我每日无事可做,只能为他缝几件衣服,从春衣到冬衣,我把他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写在纸上,交给了阿音,权当没看见她红肿的眼,叫她一定要记清,做好。
院里的红梅落得愈发多了,只有伶仃几朵,显得形单影只起来,我知道,春天要到了,我的日子,也要到了。
这几日,夜夜都能梦到他,梦里他还是那样的好看,眉眼如画的样子,温柔的笑着。每每醒来总是怅然若失,也许我等不到见他最后一面了,可我好想再看看他,躺在他怀里,轻轻抚上他的眼,那只有我的眼,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最后那一日,母亲大约知道的,什么也没说,颤抖的走了,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痛如刀绞。阳光照在身上,却感不到一丝暖意,我缓缓锁了院门,换了件他最喜欢的衣服,带上他最爱的发饰,缓缓走到梅树下,靠在树下,看着雪渐渐落下,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场雪了,雪停了,花落了,冬天也就过去了。
我的心从未那样静过,身体每一寸都很疼很疼,可心是暖的。我想不到他回来了会如何,我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后悔,往日牵肠挂肚等他回家,如今呢,半分我都不敢了,是我没有等住他,不是他不愿意回来了。
雪越来越大,不知道他打赢了没有,他是不是也在想我,只有这一刻,我私心的想,他也想想我,什么也不顾,只想着我。
我紧紧握着红绳,怕它不够紧,拉不住我在奈何桥上回头看看他,怕没了来世。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闭上了眼,梅树上最后一朵花飘摇的落在了手里,平平静静。
我能感觉的到自己轻轻的飘了起来,看得到树下没了气息的自己。后来的几天我都只能呆在树边,不能离开,也未见黄泉。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开了。
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他憔悴了很多,唇角干裂,满目风霜,浑身是血,我想说话,可他听不到,我也碰不到他,我只能看着,看他踉跄一下,跪在身边,手上都是血和伤口,我看他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满脸泪水,痛苦压抑的哭喊着,我拼命想抱着他,可我碰不到,近在咫尺,可他看不到我,这算什么呢,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他抱着我坐了多久,我就陪了他多久,我看着他总是明亮的双眼没了光彩,一夜之间,白了双鬓,我流不下一滴泪,是啊,鬼魂而已,哪来的泪呢。
他抱着我的尸体入了殓,那一夜他背着棺材,上了南山,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敢问他,所有人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可我知道,我曾说过,南山上的暮云落霞最是漂亮,满山的梅林,热烈如海,等我们老了,就住在那里,一定很好。他记得,他都记得,我的每句话,每个愿望,他都尽力满足。
他一步步都是血,肩磨破了,手也见了骨,我哭着喊他,求他停下,可他听不到,我一次次上前拦他,都是徒劳。
到了晚上,他终于到了山顶,就那样徒手将我葬了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要走了,原来有了葬身之所,我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多想和他说句话,听他笑着哄我,可惜,再也不能了,总归见他最后一面,这就够了。
我轻唤一声庭华,就渐渐散去了。
我没有看到的是,他听到了,他抬头望向这里,轻轻唤了声:玉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可他知道我来过,他还是那般笑容,自那以后,住在了南山上,为我守着墓。
多年后,奈何桥上。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不愿喝孟婆汤忘却前尘,也不愿投胎转世,只是坐在忘川河边,日复一日的等着他。我在桥上望着远方,忽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玉树……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但他,我知,我一直知,不管多久总会来。
昨夜梦回,枯荣片刻,故人音容犹在侧。落木萧萧,合眼见神佛,痛快痛恨都照彻。梅花都吹落,春秋都吹落,最懂竟是梦中那一刻,却是纷纷求不得。
执迷一世,有何不可。也许世人,都难逃情字蛊惑。你是执着 ,也是存活。更是我梦里反复千万遍的,求不得,求不得……
【都云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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