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念故园,思故乡,故乡今日何模样……
文/王庆珍
踏着初秋清凉的晨光,追随着爱心企业家的步伐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很久。五公里的徒步,肩膀上沉重的背包让我的脊背早已湿透,双脚也开始颤抖。路边的野草、林木发出迷人的清香,阳光透过密匝的树叶倾斜在地面,一道道炫彩的迷光从狗牙石上折射出来,满路生辉。耳边不时能听见溪水冲刷悬崖、鸟儿绕树萦叫的声音。
紧跟在身旁一位沉稳的爱心企业家突然对着沉默的我说:“这次对山区留守儿童的慰问是准备得最充分的一次了,学习生活用品全带了,慰问金以及助学金也作了详细的安排。呵呵徐洁雅,你看这闪光的路,真像朝圣的天路。这样曲折的路,真像归家的路!”
曲折的路,像是归家的路……
这路一走,就是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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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四岁以前的生活没什么记忆,只知道自己一直跟随着父母在深圳沙井生活。父亲搞建筑,在那个刚刚开发沙井村,每天他都有干不完的泥水活。母亲则在一些电子厂或者是毛纺织厂里不断地更换工作。无人看管的我整天跟随着租房附近的一大群小孩,从沙一村走到沙四村,或者是走到共和村,将每个小村的公园都逛一遍,或者是走到更远的地方去看海。
童年真正的记忆是四岁那晚回到凹坡村开始。
当时,父亲背着昏昏沉沉的我,在母亲摇摆不定的手电筒光里,踏着一路虫鸣声往那个神秘的凹坡村走去。我迷糊地睁开双眼,就看到了满天的月光。月亮很大很圆,柔和的光辉给静谧的山岚和小村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月纱,也温柔地覆盖在我身上。
回到凹坡村时,原本沉寂的村庄已沸腾起来。交流电的灯光闪闪烁烁地亮着,大人、小孩以及狗叫声渐渐热闹起来。在外婆家那个昏暗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19寸的三星黑白电视机里刚好播放完珠江台的《世界万花筒》,接着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就在一片吵杂声中荡漾开来。外婆和母亲宠弱地抱着我,周遭是沧桑的、洞悉的、好奇的、胆怯的目光。父亲则提着一袋“双喜糖”和一袋“一枝花饼干”逢人派发。
后来那个晚上是怎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抢走了堂哥的一支木手枪混进一大群孩子中浩浩荡荡地打游击。父母后来回深圳沙井工作了,我不哭不闹竟然开心地加入到这个永远让我充满着惊喜的凹坡村队伍中去。因为我是饮大城市水长大的,吃穿用的都比村中任何一个小孩要好,父母走时还留有两袋糖果和饼干给我,仅以上几点就足以让村中很多小孩对我俯首称臣。传说外公是个下南洋的知识分子,留有不少钱财给外婆。外婆有心脏病,年轻时冒着生命危险才生下母亲。年老孤独无依了,才要求母亲将我送回来给她抚养。也传说,我是母亲从深圳大街上抱养起来的。以上所有传说,都不足以动摇我的乐观天性以及受家人宠弱的地位。
后来,外婆将我送进了凹坡村的小学,老师是个很清瘦的人。因为山区,课本还没运回到,开学第一个星期,老师整天教我们读《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枯燥得我不愿意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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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整个凹坡村终日笼罩在雾气朦胧的春光中。外婆总是一大早就挑上粪泥上山种黄豆、花生、木薯,我拖拖沓地拖着锄头跟在后面帮工,一双贼眼四瞄,路边的三华李、桃子还有草丛中的树莓从来躲不过我的眼。也有,我眼睛搜索得抽筋了也发现不了一丁点野果影子的时候,但到了晚上,十五公会出其不意地从拿来两三个酸得流口水的三华李给我。
插田的时候,我总喜欢跟在十五公后面提着草篓捉耙狗,满满一篓拿回家,用油炸一炸,那酥香酥香的味道总惹得十五公饮上三碗白酒。
那天,十五公新驾驭的牛犊冲向我时,三伯正在赶水过田。
“嗬停!嗬停!嗬停……”十五公一边追在后面急叫,一边看着那头身上还驾着铁犁的牛犊疯了似的冲向我,我拿着草篓定定地站在水田中间。
“啪!”一声,三伯一把铁铲打在牛背上,那头牛犊惊了一下,定定立在那里,三伯一把扯住了牛绳。
“嗷!”牛犊一吼,又疯了似的往前冲,将三伯一趔趄扯倒进田里。
“畜牲!”十五公追了上来,扯住牛绳,顺手狠狠地给了它一鞭。三伯倒在水田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身都是泥浆。然后,我就看着他痛苦地举起左脚,鲜红的血液从裹满泥浆脚踝流了出来,一块红色的肉耷拉在一旁。
一整个春耕三伯都无法下田,只能在家里编织竹笠赚盐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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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经过几天流血流汗的奋战,村里人都将稻谷收割完毕。在大地堂上晒谷的日子,是悠闲的日子。偶尔翻翻谷、滤滤禾秆,看到有鸡过来拿着鸡捞挥挥两下就没了踪影。晒谷的时候,外婆会煮上番薯或者玉米给我啃,看到拉雪条的小贩路过,外婆也会买上一根雪条给我。暴雨来的时候,一地堂的人七手八脚将稻谷收拾完毕后,会琢磨着磨豆腐或者炊粉皮。
太阳很毒辣,旭南将手里的锅巴掰了一大半给二妹,她就乖乖地帮大伙望鸡晒谷了。我们一大群人呼啦啦地跟在他后面往河里冲,走在前面的男生一边走一边脱衣服,跑到河边的时候几乎脱光,然后“噗通!噗通!”跳下水。我和丽妹、超雪、火娣……一群小女孩只得编禾秆绳将撒落路边的禾秆一捆一捆扎起来,然后在扎成一排排的禾秆船。撑着禾秆船,我们兴奋地从湍急的河流上漂过,漂到浅水滩,我们轮流着下河推船。少波、建强眼尖,跋涉着水爬上了我们的船,又被我们合力推下了船。随后,旭南他们也兴冲冲地游过来,争夺我们女孩子的领地,一番夺船大战就在一片水花中展开。
禾秆船漂到“鬼头窝”的时候,一弯弯深绿的河水让我感到恐惧,而身边“激战”得正起劲的小鬼头们完全不察觉。“冇玩咧!冇玩咧!”到鬼头窝咧!”大伙一听,立马兵分四散,那群男生哗啦啦地就游上岸。我趴在禾秆船上一看,船上只剩下跟屁虫火娣。
“月华姐姐,我好怕!”看着禾秆船在打着水旋儿的“鬼头窝”中飘摇,火娣就大哭起来。旭南回过头见我俩还在船上,又急急地游过来要将我们带回岸边,启青也游了过来。看到旭南靠近船,我推着火娣爬上了他的背。
“月华姐姐!”火娣低低地喊我,我看着越来越近的启青大声地说:“冇使怕,启青来背我回岸了!”然而身下的禾秆船一个旋儿打转,还没来得及叫唤,漫天的水花就将我掩盖。我听到岸上一片慌乱的惊呼,然后大脑就被溺水的恐惧淹没。
我是被旭南、启青、建强那一大群男生打捞起来的。听火娣说,上到岸边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旭南在我心口猛捶了几捶,我才咳着水醒过来。
直到暑假结束,村中都没人敢去河里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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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村子里开始荡漾着黑榄的浓香。我的口袋里,总是左一袋黑榄肉,右一袋榄仁。走过石阶时,遇到启青在看《七龙珠》,我站在他身后一看就舍不得移开脚步,惯性地伸手去抢。一拉就将那本邹皱巴巴的《七龙珠》扯成两截。
“你赔我书!”启青举着半截书,怒目冲我吼。看着我一手愣愣地扯着半截书,一手还往嘴里塞榄仁,他骨碌碌地转了转黑眼睛,然后又说“你给榄仁我吃,我就不用你赔书!”看看手中的书,我只能将衫袋里的榄仁全部掏出来给他。“嗯!明天你还得给我一把榄仁先得!”
夜里,我拿着柴刀在十五公的火灶里斩榄仁。榄核很硬,一刀斩下去,却将我食指的指尖肉都削了下来。看到我举着满手的血大哭,十五公扔掉水烟筒,顺手扯了一撮烟丝过来将我的手止住血。最后,十五公帮我斩了一晚榄核,用尖尖的竹签帮我挑了两衫袋榄仁。
第二天,启青被十五公骂了一顿,末了还要他搬来一大叠《七龙珠》和《老夫子》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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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死的时候,我正坐在他身边吮着水果糖看《黑鹰传奇》。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太爷安详地躺在太师椅上。
九公说太爷90多岁了,不能再拄着拐杖走那么多路,安排他早上和午后在院子里晒太阳。自从我发现旭南、建强他们床头上那些我能看的懂的书后,我安静了很多。每天都捧着一大本厚厚的书,没日没夜地看。脖子看酸了的时候,就到太爷的院子里和他晒太阳。太爷能走得动的时候对人很苛刻,整天拄着拐杖在村中巡视,看到不顺眼的都要责骂上几句,没有任何人敢和他顶嘴。唯独我不怕他,他考我的三字经、唐诗三百首什么的,我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他要求我写毛笔字,我也能写出几个让他满意的字。他手心里有糖果的时候,总会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过来,唤着我的名字:“月华!月华啊!太爷有糖!”惹得二妹、美娟那群人一阵羡慕。
那天吃过午饭,外婆叫我去放牛,我随手拿起床头的《黑鹰传奇》飞似跑出门口说:“太爷叫我去背书!”急冲冲地往太爷家跑,躲过了放牛的活。路上遇到三婶,她给了三粒水果糖我。
“太爷!太爷,我有糖!”冲进院子,九公扶着太爷坐到太师椅上。阳光下,太爷瘦了很多,满头的白发似乎更白了。太爷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示意我坐到他椅子旁的小板凳。九公见我陪着太爷,就忙着干活去了。
“太爷,我有三粒水果糖,两粒黄色,一粒粉红色。黄色系橙子味,粉红色系西瓜味,太爷你要吃嘘粒?”太爷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月华吃!太爷不吃糖!”我不依,剥了那粒粉红色的水果糖,硬是要他张开嘴,将糖果放进了他那一颗牙齿也没有的嘴巴里。
太爷满意地看着我,含着水果糖,带着笑意闭上眼睛享受午后阳光。
我剥开了一粒黄色的水果糖扔进嘴里,一头就扎进了《黑鹰传奇》的江湖世界。最后一粒水果糖快要吮完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太爷。转过脸,看到他还静静躺在太师椅上,阳光将他的脸照得发白。
“太爷!”我甜甜地唤了他一声。不应。
“太爷!”我摇了摇他枯瘦得手,发现很冰冷。也不见反应。
“太爷……”
傍晚九公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我定定地坐在太爷的太师椅边,眼睛大大的,喊我也没反应。而太爷,已经去世两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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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伙伴们都期盼能从里面寻出一两件玩物,而我却期待能在里面寻找出邮票。
那段时间,我正疯狂地迷恋上摘邮。我总觉得祖屋那一片黑压压的瓦房里,每一间昏暗沉闷的老房间里都蛰伏着一封封岁月久远的信封,信封上那些有着岁月痕迹的邮票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那些看不见的邮票闪着奇异的光,吸引着胆小如鼠的我壮着胆子去寻找。我和丽妹,爬上黑乍乍的小阁楼,期望着能发现一些新奇玩物和一些旧信封。久无人烟的祖屋,浓烈的霉气直冲鼻孔,阴暗处的老鼠在欢蹦乱窜,尘埃飞扬的空间偶“嗖”的一声飞过一条野猫的黑影,间或那黑影停下来,在黑暗处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直瞪得人心狂跳。邮票没有找到多少张,但我已经很满足,有十几张,真的是漂洋过海的邮票,每一张都与众不同。在那几间没人去的阁楼里,我发现了很多旧衣服以及一些旧书籍,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见不到的。书籍有很多,有些是没有书皮的药典、通利、经书。
在七零八落的杂物中我发现一只黑木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被蛀虫快要蛀穿了的箱盖打开,几本泛黄的手抄本和一个青花瓷静静躺里面。我手电筒的光在那瓷面上溜过时,破烂的黑木箱内发出了青莹莹的光。我打开一看,是几本手抄本还有毛主席语录,还有一个青花瓷,青莹莹的光正是青花瓷发出。
丽妹转过来看我搜索到什么玩物的时候,我“咚!”一声就抱着青花瓷晕了过去。
我醒来后,那青花瓷给八婆夺回去放回祖屋,说这个东西沾不得!八婆是十乡八里出了名的驱邪师傅,任何大人小孩只要“妖魔鬼怪入身”了,只要请上她念一段杂杂碎,喝下她烧的神符,第二天就能恢复正常。她的圣旨无人违抗。我抱着青花瓷就是不肯放手,大哭大闹引来了一屋子的人。在与八婆的拉扯间,“甂!”很清脆的无法形容的一声,青花瓷从我手中摔烂在地,吓呆在八婆堂屋所有的人。
被外婆拖回家后,我继续大哭大闹,硬是要青花瓷。
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外婆背着我敲开了八婆的家门口。
八婆也不计较,取来一盏煤油灯、一把被揉绵了的艾草、一根沁了清油的灯芯草、一张用朱砂画满了字符的神符、三支香。她令我站在门槛边。然后用她枯瘦的手,用力抓起我的左手,“噗!”冷不防吐了一口痰在我掌心,再然后用力搓了几下,对着灯光沿着阳光细细察看我掌心的脉路。“……猫鼠回笼,百无禁忌!猪胎、马胎、猫胎、狗胎……胎落!胎落……”三支点燃的香火对着我掌心打转转,袅袅香烟迷障了我双眼。
“嗞!”一声,我大哭着挣脱那只枯手,左手掌心已经被点燃的灯芯草烙了一个血红的烫印。随后,被外婆按在门槛边,在鬼哭狼嚎中让八婆用灯芯草“爆”了全身的穴位。我一边挣扎一边哭,刚被灯芯草“爆”完,又被八婆硬灌进一碗用神符烧的水。
下半夜,我的高烧就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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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凹坡村的那些年,山村里的贫瘠,让我的胃就开始饱受饥饿的感觉。那些,我最讨厌的苦唛菜、通心菜、白菜……番薯、米饭、白粥,还是番薯、米饭、白粥,按着季节在饭桌上不断地交替更换,从没翻新什么花样。哥哥姐姐们每天的工作也没什么新花样:砍柴、打猪草、放牛、插田、割禾、洗衣、做饭……让我感兴趣的是,哥哥姐姐每完成一项家务活都有空闲时间可以与我肆无忌惮地开展各种各样的“杀戮”:老鹰抓小鸡、丢手绢、死佬圈、黎佬营、弹波珠、抛石子、爬树、摸鱼……每一项带有挑战意味的游戏,在那个没有玩具的童年时代里惊心动魄地进行着。外婆家门前的小庭院,如同别人家的小庭院一样,在我的努力下篱笆边按照着季节的轮换不时变换着桃花、喇叭花、夜来香、月季花、九里香、菊花、鸡冠花、紫云英……墙壁上那只草篓里的小动物也按照时节不断更换着蝴蝶、萤火虫、青虫、知了、蜻蜓、蜂蛹、竹蜂……阳光下,那面黄肌瘦的微笑以及营养不良的粗野在凹坡村里的每个角落蛰伏四起。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整天这样蔓延下去。
农村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个通俗故事:难生养的人,只要捡个路边的孩子养,那么就能为他们招来一个亲生的孩子。
10岁那年,远在深圳的母亲居然奇迹般怀孕了,这是我听外婆满面放红逢人就说的一件事。她见人就唠叨:“幸好捡养了月华,才带了这个孩子!”那时,我第一次那么确切知道自己的收养的身世,第一次有了不开心的感觉。幸好外婆和十五公他们还是一如以往地待我,小伙伴们也并没有嘲笑我,似乎大家早已知道这事实,只有我懵在最后。
母亲怀孕6个多月的时,恰逢赶上春节,父亲带着她从深圳挤上了回家的大客车,父亲打算着母亲回去了就一直休养待产。他做泥水一日能赚28元,这样算下来一个月有800多元,有时他还间杂拿一些电子产品回家加工,这样一个月也有1000多元的收入,这样的收入在村子里已经属于中上水平。那辆本来限定载40多人的客车严严实实地载了60多人,车子在云浮至罗定那段坑坑洼洼的道路时终于支撑不住,与迎面来的载大理石的货车碰了个正面,然后冲进了路边的山沟里……车上30多人都遇难,剩下的都是重伤。
后来,我听人说,那些尖尖的玻璃碎扎进了母亲隆起的肚子里,母亲的双手紧紧地护着肚子,而父亲则紧紧地抱着母亲身子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他的后脑勺已经被削去了一大半……
外婆听到噩耗时,拿着一件正准备晾竹竿上的衣服就直直地摔进天井里。
当时,我正和旭南他们比赛吹大大泡泡糖。我看见阳光下一个美好绚丽的彩球在我面前“噗!”的一声就破了,眼睫毛和鼻尖都粘着有口水的泡泡糖,引他们哈哈大笑。十五公却匆匆跑过来把我拉到外婆的房间,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做错事了。
外婆和父母还有那个没出生的孩子都葬在了一起,村里的人为他们选了很大很大的一块坟地,在那个与广西交界的大人山山顶上,传说那里的风水最好,葬在那里的人的后代非富则贵。
那大半年,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轮流着在村子的每家每户吃饭,每天我碗里都有着煎鸡蛋、炒腩肉、河鱼、豆腐炸,这些一眼就人馋得流口水的饭菜,我却一口也咽不下。每晚,我轮流着村子里的每家每户过夜,村子里的每一张木床我全都睡过,唯独不敢回外婆那个黑黢黢的房子里睡觉。
后来,十五公将我固定在他家吃住,大家也默认我成了十五公的养女。十五公割松香比以前更加殷勤了,大深山里那些没人去的老山头都被他开出了一条条到达老松树的道路。一碗碗肥白肥白的松香给我换来了一块块学费。
我继续读完了小学,甚至还考上了中学的重点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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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初一下半学期,村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是一位衣着得体的年轻女人。那女子在十五公家见到劈柴煮潲水的我,就眼泪不断地流。
十五公为我准备了三套干净漂亮的衣服,还买了一双红皮鞋给我。在村子里所有人唏嘘、眷恋、不舍的目光中,我跟着那女子回到了一个小城市里。
那个年轻女人,每年暑假到沙井父母的租屋处住下,我都能见到她。这个有着漂亮面孔女人,竟然是我的亲生母亲。17岁,她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因为家里决意只供哥哥和弟弟读大学,她一气之下跟人到深圳电子厂工作,认识了开电子厂的老板儿子。她和电子厂的工人们在小作坊里工作了一整年,准备结工资回家过年的时候,老板带着他的儿子,还有10多个工人们工资卷铺走人,而那时她已经怀孕。她在绝望与愤怒之中准备去堕胎,却被我母亲拦住,流着眼泪央求她生下这个孩子给她养。
亲生母亲在小城里的一间小学教书,我则被外公外婆安排到了城里一间重点中学读书。由于学习紧张,我一个月才回家两天,基本上与他们的交流很少。我改了名字,母亲姓梁,她说她生我的时候刚好是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所以我的名字被改为“梁月月”。
在学校里,我的脾气很臭,谁都看不顺眼,也不搭理,谁要不懂事走过来套近乎,我都一脸不耐烦地撵人,只有一个像痞子一样的二世祖陈俊逸像苍蝇一样赶不开。
亲生母亲在我读初二时候脸色越来越差,后来我听外公外婆哭着讨论她的病情,我知道她得了一种叫宫颈癌的疾病。熬到初三第一学期,亲生母亲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在埋头在永远做不完的中考题里忘我地奋斗着。母亲的事,似乎没有影响到我,我的考试成绩一如既往地名列前茅。中考成绩揭晓,我竟然全校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上了地级市重点中学,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名竟然是“二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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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去重点中学读书的日子里,我竟然等待来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很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子,他把我从外公外婆那里接走,接到了深圳田贝街道。
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亲爷爷亲奶奶,还有阿姨和弟弟。奶奶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爷爷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一看就是闯荡江湖的人。父亲已经在一个不错的机关单位里上班,他的老婆我后来的妈妈也是在机关单位上班,一位面带笑容温柔的女子,还有一个正在读幼儿园的弟弟。我叫那个妈妈为阿姨,阿姨从来没有嫌弃我,衣食住行都亲自细腻对待,似乎对待父亲年轻时所犯下的一个错误所做的补偿。
我后来才知道,爷爷和父亲从深圳卷铺盖走人之后,父亲继续回去读完成了大学,也考上了公务员。至于爷爷那笔不人道的账目最后是如何解决的,父亲也不清楚,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从来不少见。
我回到了亲生父亲的地方,父亲将我姓名也来了一番改变,我叫“徐洁雅”,一个别人说很像我外貌的名字,在我身上再也见不到在凹坡村疯野的影子。
我在父亲的地方住了差不多一个月,那段日子我每天被父亲带着搞户口以及一些其他事情而在各个部门单位走来走去。等户口事情搞好之后,我被父亲送回到梅州亲生爷爷奶奶长期居住的地方。
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是一个静谧的客家围龙屋,层层叠叠的房间,从昏暗的光线中走进去好像永远走不到头的感觉,颇像外婆家老祖屋那一带的房子。我一下子喜爱上了这样的地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乐此不彼地穿梭在一间又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里,我总觉得每一个甬巷的尽头就有那些我熟悉的人等待在那里。我要求父亲将我留在了梅州读书。
每天晚上,我坐在房间里做作业累的时候,就抬头看窗棂外的月光,皎洁美好的月光如同记忆中的那样,轻轻地流泻在庭院里的芍药、白玉兰上。那时候我的耳朵里总是塞着随身听的耳塞,15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我的奢侈礼品。随身听里总是永不停歇地播放着罗大佑那首《乡愁四韵》:“唔唔唔……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罗大佑轻轻撩拨的吉他声以及沧桑的低吟,总让我心里烧痛。
那天,我浑浑噩噩地上课,浑浑噩噩地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病毒性高烧,39.8度,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整个凹坡村突然之间山崩地裂,亲人们四处逃散,仓乱逃命。我看到一张张被泥石流掩埋的身体,扭曲着脸对我大声喊:“救我!救我……”我猛然惊醒,整个宿舍静悄悄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衣服被汗水全部浸透了,让人觉得有点冷。我打开收音机,刚好听到欧阳婷的《似水流年》节目,许是刚讲完一个故事,配了了一首音乐:“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念故园,思故乡,故乡今日何模样……”霎时,那些积蓄已久的思念以及焦灼的渴望像万水千山般向我涌过来。
好不容易熬完了高一,暑假一到,我那积蓄了整整一年的计划让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
深夜十一点,我留了一张留言条在饭桌下,拖着行李怀里揣着父亲那个富裕家庭让我积蓄下来的一千多元零用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
午夜十二点钟的火车离开梅州,我从车窗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内心觉得无比的温暖和富足。我随着罗大佑的歌声轻轻地吟:“……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这四年,我在碾转中走过,那些我最熟悉的人找不到我行踪,我也无法等待到他们的家信。
我在火车上很安心地做了一个梦,梦到堂哥他们提着水桶,拿着火钳,我举着火把夹在他们中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踏着月光往里茺那片水田出发。水田的田埂边,一个个出来吸收月亮精华的泥鳅头被我的火光照得无处逃遁。很快地,我们就钳到了半桶泥鳅。回到十五公家,十五公在地堂中央支起了两个大头,头里正煮着白粥。叔嫂她们很快就将半桶泥鳅洗干净,十五公拿着剪刀在每一条泥鳅身上剪了一个血口子然后放着它们在一个小水盆里游,十五公则从水盆里捞起一条条流完身上每一滴血的泥鳅斩成一小段一小段,再丢到一个大水盆让外婆放盐和花生油腌制。泥鳅腌制好,头里的白粥也开始翻滚,外婆举着水盆将泥鳅分别倒进两个大头里,顺带着将旁边的血水也倒了进去。泥鳅在头里翻滚了一小会,外婆再撒上几把葱花,那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凹坡村。香味让整个村子里的老人小孩惊醒,不需要叮嘱,大家都拿着碗筷围拢了过来。一口泥鳅粥吃下去,那滚烫滚烫的感觉,浓香浓香的米香以及泥鳅味还有葱花以及花生油味,氤氲的水汽,映着火光和天上的月光,温暖得不像话。
火车到达茂名时晚点了一个小时,我整整坐了13个小时火车,这实实在在让我焦灼。从茂名转了三趟,我终于在傍晚十分浑浑噩噩地立在了通往凹坡村的路口。身后偶尔有摩托车开过,也有赶着牛,扛着柴或者劳作工具归家的人,那些都是隔离村我熟悉的面孔,他们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冲着他们每一个人微笑,嘴巴张了张却怎么也打不出招呼。我知道我的外貌已经改变,我从当初1.2米不到的个子窜到了现在1.62米的个子,身上还穿着城里人漂亮干净的衣服,经年不用劳作不接触阳光和泥土让我白净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们虽然心里揣测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我交谈。
村子里已经炊烟袅袅,整个村庄静谧在一片竹林间。走到村口第二间房子,我看到了推开栅栏出来赶鸡吃糠的八婆。八婆老了许多,她头上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全部花白,瘦弱的身子佝偻得厉害。八婆拿着一盆米糠,怔怔忪忪地望着两眼泪光的我,好久她才恍惚地唤了一声:“系月华么?”我流着眼泪拼命地点头。八婆才颤抖地声音往屋里叫:“丽妹啊,月华回来咧!月华回来咧!”苍凉的喊声将整个凹坡村都惊动起来。我看着一个高高扎着马尾的女孩冲着向我本来,随后那些我熟悉的面孔陆陆续续地从四面八方向我飞奔过来,连带着我的眼泪也哗啦哗啦地飞奔出来。
我的那些堂哥堂姐们已经全部到珠三角打工,读书的也还在学校度暑假没回村子里。有些堂哥已经结婚,有些堂姐已经出嫁。只剩下一些老人、妇女和小孩。我听着三姑六婆絮絮叨叨地为我陈述着村中的变化。我又到每家每户都吃了饭。我行李箱里除了两套衣服就是糖果,我给每一家小孩都送了几把糖果。
十五公不在,八婆说他肝不好,到市里的医院住院了。
夜里,我躺在丽妹的床上,一夜和她细说这四年的日子,等待着天亮去城里的医院探望十五公。
一夜无眠让我早上睡到十点多钟才醒过来。我在刷牙的时候,就听到了村口嘀嘀的喇叭声,像是小车。我的心无缘无故地就狂跳起来,某种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果然,我牙还没刷好,就看到七公领着一辆小车泊在八婆家门前的栅栏边。
村子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很少看到有小车进村子,并且还是来接我的小车。他们见到了我的父亲,一位穿着西装皮鞋,神色焦急憔悴的中年男人。
我没去城里,跟在父亲身后,听他和村里的人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客客气气地咨询我童年的事情。父亲和我上到屋背山遥望了大人山顶那个葬着外婆还有养父母的大坟墓,七公和八婆认真地指着那山顶的坟墓给我看,但我看不出来,眼里全都是苍绿的一片。苍翠的绿色掩盖住曾经的苍黄,却让我半点欢欣不起来,只觉得眼睛酸涩。
午饭在大地堂吃,有鸡鸭、猪肉、青菜还有磨豆腐,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围在一起吃饭,隆重得像是扮喜事。父亲神色凝重地看着默不出声的我,用茶水认认真真地敬了村中每一位长辈。
父亲硬塞了装着厚厚一叠钱的大信封给九公,说是谁家的孩子要读书可以用这些钱。九公不接,大家都眼睛红红地望着父亲和我。最终父亲默默地收回了那个信封。
吃过午饭后,我跟着父亲的车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村子。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很想到城里医院看一看,只看一眼十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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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深圳后,我高烧了一个星期,虚弱让我整天躺在床上。等我恢复生气,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整个暑假。
父亲已经在深圳张罗着帮我找学校,阿姨也很怜惜地对待我,甚至那个读幼儿园的弟弟也整天甜甜地腻着我。
就在开学的前一个星期,十五公来深圳到了我,那么遥远的路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住处的。听到门铃响,我打开不锈钢门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是消瘦得没有形骸的十五公时,我收回去的眼泪又再次汹涌而出。阿姨在厨房里一边切土豆丝一边问:“谁啊?谁啊?”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流泪。
十五公手里提着一个红白蓝帆布袋,肩上扛着一个蛇皮袋。帆布袋里有他的衣服,还有一套不合我身的衣裙和一对不合我脚的红皮鞋。蛇皮袋里有我最爱吃番薯、芋头、花生、还有柿子饼和一袋已经去壳的黑榄仁。
那个晚上我执拗地让十五公睡在我的床上,我不在大厅的沙发上睡,我睡在十五公床前的地板上。十五公不说话,经年的离索让我已经和他无话言说。我看着他沉沉闭上眼皮,悄悄起身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泻在十五公身上。他转了五六趟车,颠簸了一天一夜才到达我身边。许多年不见,十五公苍老了许多,他的头发全白了,皮肤又黑又枯,衣服虽然洗得很干净,但仍然看得出有很多褶皱和缝补的痕迹。我拉过起他垂在床沿的左手,认真端详上面的裂痕以及茧皮,摩挲着自己的面庞,眼泪就掉进了他的手心里去。我也看到了十五公紧闭的双眼里,像珍珠一样一颗又一颗滚出来的泪水。
我带了十五公去了深圳世界之窗还有深圳欢乐谷,那些十五公从来没见的世界呼啦地打开在他面前。十五公看着那些呼啸呼啸的过山车,喃喃对我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月华是个非富则贵的人!”
我转学到深圳一个学期还没读完,我就听到了十五公去世的消息,父亲说他患的是肝癌。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6732.5元,十五公留给我的遗产。
父亲递信封给我时,我看到了这个愧疚的男人眼睛里也滚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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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习成绩不负父亲期望,在深圳的学校一样保持在尖子生的位置。我再也没有回到凹坡村,繁重的学习让我无法思考人生,短暂的寒暑假也被安排回梅州爷爷奶奶家。
大学,我选择了在浙江读书,听说那里是一个温润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人的内心能一直保持着温暖。
毕业后我放弃去外国留学的机会,只回了深圳某间大企业工作
深圳的天空几乎没有月亮,除了特别明朗的日子能依稀觅见月亮的影子。
每到周末,我都开车到沙井,看着那里一天比一天变得辉煌。我总期待着,在沙井,我终有一天会遇到我的亲人,故乡里的亲人……
在一间电子厂,我去视察,遇到了启青哥。他已经认不出,毕恭毕敬地为我们演示着生产过程。最后,我拉着他说,我是月华,你妹妹王月华。秋天了,我好久没吃过黑榄仁了……
他听了,拿着一叠文稿傻傻地看着我,然后,在一大群人面前傻傻地掉着眼泪。
我听闻启青哥被摔断尾龙骨已请假休养大半个月,是在三个月后。他爬上村中那棵最高的黑榄树为我捣黑榄,却不曾想身子不如从前灵活,从树上摔了下来。
我在电话里听到他讲述,旭南已经是公务员了,日子过得很滋润。少波和一大群没读高中的男生,都到浙江一带做牙模了,比起做泥水工轻松多了。除了丽妹和火娣远嫁湖北、河南,其他的女孩全都在珠三角的工厂打工。
“八婆不在了……九公也不在了……三伯走不动了……”启青的鼻音在电话里越来越重,最后只小声地问我:“月华,你还回来凹坡村么?”
我还回去么?那些熟悉的亲人,在脑海中都模糊了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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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参加了关爱山区留守儿童活动。
我站在凹坡村的路口,村道比以前扩大了两倍,只是还是泥路。由于村道的扩建,我也找不到以前的苦苓木、相思树和尤加利。河道似乎改变了模样,只剩下深深窄窄的一条,河两岸的翠竹依然没有变。田地好像变小了,每一块都像是巴掌大,零星地种着农作物,有的已经丢荒。村中已经建起不少小洋楼,盖住了靠屋背山那一带的老祖屋。小洋楼简单的装修,显得有些破落。我看着小洋楼背后那一抹颓败的瓦檐,热气就涌上了眼睛。
赶着牛,或者挑着粪箕,或者是扛着柴,也有开着摩托的,还有抱着或者牵着小孩手的村民从我们身边走过,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善意和敬重。
我看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再次哽咽得打不出招呼。
在小学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捐赠仪式,全校一百多个学生几乎都是留守儿童。不整洁的衣服,还有晒得黝黑的脸孔,每个学生身上都散发着那股我最熟悉的粗野。
“下面请徐洁雅女士为同学们发放助学金和学习用品!”在阵阵掌声中,那个满头花白的老校长猛地转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老校长是当年教我们背诵了一星期《静夜思》的老师……
资助物资发放完毕,我们分组走访几个贫困学生。
老校长一路领着我和那位沉稳的爱心企业家走进了三伯家。
三伯住的,还是以前那个家。家门前堆满了柴草,一群鸡正在觅食。柴堆上用簸箕晒着黄瓜咸、花生、番薯干。砖墙已经很破旧,也裂开了几口大缝,幸好屋顶上的瓦片还很整齐。跨进门槛,就闻到天井传来的霉湿味。三婶正拿着水勺淘米煮饭,两个小孙女正在洗菜,三伯坐在正厅的小板凳上看三婶她们干活。
看到慰问组的到来,三伯着拐杖挣扎着站起来。他老了,头发全部花白,脸又黑又瘦。那只无法活动的脚,正是那个被铁犁犁过的脚。我望着三伯那只萎缩得干瘦的脚,耳里几乎听不进老校长的陈述:他儿子精神分裂症送精神病院两年了,儿媳妇另嫁了,两个小孩读二三年级……
身边的爱心企业家为建强的两个女儿送上学习用品,还有我事先准备的助学金。三婶和两个孙女激动得掉眼泪接过。我在一旁,只定定地与三伯对望着。
“三伯……”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月华?月华啊……”三伯艰难地动了动嘴,浑浊的眼泪从他眼里涌了出来。三婶、老校长还有沉稳的爱心企业家都震惊地转过头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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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队回深圳,村子里的人还有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出来欢送。
“月华!月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闪现在我眼前,我又听到了那些溺爱的呼唤。
我抹了眼泪,关上了车窗。转过身,察觉坐在旁边的那位爱心企业家还在定定地看着我。他深沉地看着我,轻轻对我说:“月华,真的是你么?我找了你很久……我是唐子秋,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们趁着月光,跑到沙一村公园玩。我从单杠上摔下来摔穿了头,大家见到我满头是血全都吓跑了。你却脱掉上衣包着我的头,光着上身一路跑,摸黑背我去附近的药店包扎。若不是你,我早就流血而死了。我说过我的命是你救的,长大后我就娶你……”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一天转变的情节太多,我无法消化。
有一次,在酒会上,我遇到了二世祖陈俊逸,他用迷惑的神情打量着我。看着我身边的唐子秋,只得硬生生地收回了目光。我曾遇见过初中同学都听他们讲过,高中报到那天,陈俊逸没见到我,发疯一样满世界寻找我……
第二次走进凹坡村开展助学时,我对唐子秋说,你给我30万礼金吧,我嫁给你。唐子秋不语,低头唰唰写下了一张50万的支票交给了老校长。老校长像喝醉酒了一样,激动得站起来说不出话。
那50万元,其中10万元用来维修小学,30万元用来建设村道硬底化,剩下的10万元用来资助贫困学生。
村道修起来的时候,我作为村中的外嫁女以及赞助者被邀请回来。
夜晚,我和唐子秋走在有着稻草香的村道上,耳边隐隐约约是虫鸣声还有乡亲们的应答声。唐子秋拉着我的手,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路灯亮起,他指我看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月亮升在半空,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流泻下来,渡以凹坡村一层神秘的面纱。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月色中透着温暖的光。月华中,凹坡村的一切都那么芬芳,一切都那么醉人。
自四岁那晚的月光,让我再次感觉到,凹坡村的月亮,好美!
【作者简介】王庆珍,女,笔名:一顾、沧桑一顾,80后,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