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先生袁枚的“好色”,有很多种表现。
他广收女弟子,这事大家都知道,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单靠这一点,袁枚就吸引了很多眼球,卫道士们啧有烦言,正人君子为之侧目,袁枚却不放在心上。
不能不说他的思想有点超前。好色的袁枚,自然对美色情有独钟。那么,随园女弟子当中,有多少是绝色美女呢?这就难说了。也许并不太多吧。
袁枚在读诗的时候,在编诗选的时候,在跟朋友交流的时候,都喜欢把美女挂在嘴上,过过嘴瘾而已。这也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吧。
《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二有一首诗,题为《佳句》,写得很聪明,也很有趣,属于很典型的袁氏风格:“佳句听人口上歌,有如绝色眼前过。明知与我全无分,不觉情深唤奈何。”
一首诗中的好句子,就好比人群中的美女一样,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即使这句子不是自己写的,听人诵读,也感觉很过瘾。这就好比路上擦肩而过的美女,明知不属于自己,仍然不免多看几眼,看过之后,也不免为之感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袁枚把爱诗之心,与爱美色之心,打通论述,用心巧妙。看美人是视觉,听乐歌是听觉,袁枚寥寥数语,就说清了视觉与听觉之间的“通感”。
《世说新语》中记有一段故事,“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人生在世,不免有情,越是美好的事物,越让人珍惜,极端珍惜之余,便不免生出“奈何”之感。人生充满这类的无奈和怅惘,一往情深,无可奈何。
谁都知道,袁枚作诗标举性灵,但这首小诗的第四句,却不动声色地嵌入了《世说新语》的这个典故,不落痕迹地掉了一下书袋,全诗风格依旧轻灵。真是聪明。
聪明人写诗,不妨走袁枚的性灵路线。聪明人论诗,也可以走袁枚的才子路线。按袁枚这种思路,诗要写得好,就像人要长得美一样,是硬道理,丝毫不可怀疑。在他眼里,佳句犹如美人,不仅养眼,而且引人遐想。
晚唐五代有个诗人刘昭禹,以苦吟著名,自称“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看样子,他是一个老实用功的人。他曾经对自己比较擅长的五律诗发表过一通创作心得:“五律诗一篇四十个字,就像四十个贤人,中间不能掺杂一个屠沽。”
他的意思是,五律诗体格古雅,所以,诗中的每个字,就都要像贤人君子,才符合古雅之风,如果混入一两个杀猪卖肉的,就大煞风景了。他的比喻与袁枚的比喻,完全是两种风格,两个路数。
说佳句有如美色,那还只是就其一部分而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只写到美人的一部分,光是眼睛,就足够迷人了。这是写佳人的佳句,在袁枚听来,应该格外悦耳吧。佳句得美色之一体,佳作则是通体美女。
所以,袁枚觉得,选诗就像选美,编一部选本,就像举办一场选美盛会。这工作不容易:如果案上连篇累牍,全是好诗,那就好比目中尽皆美人,让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
虽然辛苦,但享受了感官盛筵,审美上饕餮了一回,没有吃亏。如果好诗少,平庸之作多,挑了半天,挑不到满意的,那样选诗就是苦差事了。
袁枚有一首诗题为《选诗》,曾经发过这样的感慨:“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这次他的运气似乎不好。
《小仓山房尺牍》中收了一封袁枚的信,是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援引古人的说法:“昔人论诗,道苏东坡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黄山谷缩头拗脚,欲出不出,有许多作态。”
苏东坡作诗,像大家闺秀,雍容大方,黄庭坚作诗,就不大方,而是扭捏作态。这个说法始于宋人,袁枚听起来,肯定感觉“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些发挥。
看样子,他是喜欢落落大方的美女,而不喜欢扭捏作态。
不过,他有一首诗描述自己的作诗过程,却这么说:“爱好由来落笔难,一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明明是阿婆了,还要像二八少女那样爱美,精心梳妆,费时打扮,这岂不是比黄庭坚扭捏得更厉害?
袁枚眼里喜欢看美女,嘴上喜欢说美女,这都容易理解。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拿老妻开涮,把老妻比作顽癣:“顽癣如顽妻,一来不可黜。附体二十年,爬搔昼夜彻。”以癣入诗,非常稀见,袁枚居然写了这么一首,附上他对顽妻的酷评,令人大开眼界。
这首诗见于《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是专门咏顽癣的。附体二十年,怎么样也赶不走,岂止是“七年之痒”?不知他的“顽妻”是否识字,是否读诗?如果读诗的话,读到这样的诗句,会是怎样的反应?会理解他只是“为赋新辞强说丑”吗?
袁枚身边有好些女弟子,晚年身边更是众芳环绕,“顽妻”似乎没有说什么,他却在这里说三道四,说得再过瘾,比喻再巧妙,政治上也不大正确吧。
孔夫子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如果碰到袁枚,孔夫子也许会说:“吾未见好诗如好色者也。”
文/程章灿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