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日秋分,适宜来一首与节气相符的诗歌抒发秋日之感——
《夜喜贺兰三见访》 作者:贾岛
漏钟仍夜浅,时节欲秋分。
泉聒栖松鹤,风除翳月云。
踏苔行引兴,枕石卧论文。
即此寻常静,来多只是君。
首先,巨妖看到这首诗,以为把“贺兰山”印成了“贺兰三”,觉得是不是印刷错误,然而只是我孤陋寡闻了。
“贺兰”是一个和尚的名,“三”表示的是他第3次来找作者贾岛,而贾岛的“前半生”主要在当和尚,加上生性高傲、性格孤僻,所以与他交好的都是一些世外之人,或对佛教、禅宗极有渊源的文人墨客。
其次,“漏钟”也叫镂刻、漏壶,古代利用滴水、漏沙的办法来计量时间的一种仪器,各种漏钟因原理的不同,在造型、结构上也存在差异。水漏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商等非常早的朝代,说明古人一直十分重视时间的准确度,对时间的敬畏,其实又反映了古人对于天地、自然(规律)的敬畏。
最后,虽然诗人贾岛久居山间,不喜与人交往。但能与心心相印的挚友在秋分时节的凉夜相逢,并结伴在静谧的山林间游玩,吟诗作赋,共话清风,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首诗就通过“愁”与“喜”的对比,于自然的清冷处透露出几分人情的热络来。
漏钟的“滴答”水声响彻于夜半静谧的山谷中,于万籁俱寂间,时间不舍奔流的碎步在诗人耳旁,如被放大了数倍般地清晰。
此情此景,山中似乎只有贾岛、友人,以及发出声响的时间,是往前行进的,而其他的一切好像都是静止不动的。
贾岛对于“禅”的领悟,已入化境,这常常表现在他的诗文描写中。
一分一秒,一静一动,无始无终,诗人在与好友交游的过程中,分外敏锐的感官似乎又与那清泉、那松鹤、那游云、那苔阶、那滑石,以及那永恒的时间融为了一体。
02
还记得那首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的《寻隐者不遇》吗?那缥缈、神秘的意境与贾岛隐于山中,潜心修行的气质非常符合: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不知为何,读他的诗,总有股“终南隐士”的微风扑面而来。童子师傅的踪迹扑朔迷离,但我们每个人却都在心中勾勒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觉得这隐者道行深不可识,所以才如此高冷、俊逸。
巧的是,《唐才子传》也称他“所交悉尘外之士”,为了名利,蝇营狗苟的俗人贾岛是不愿去攀附的,正因为这样的狭窄的社交环境,让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在之后“还俗”的生涯中遭受了许多百姓的不理解和官场的打压。
贾岛少年出家,法号无本,有人猜测他是因为家中贫寒,想去寺庙里吃碗饱饭,所以(家人送他去)当了僧人;但《唐才子传》又说他“居京三十年,屡试不中连败文场,囊箧空甚,遂为浮屠。”意思是说:贾岛是在京城居住了30年,连续多次考试落榜,袋子和箱子里空空如也,没钱吃饭以及购置基本的生活用品,于是才想着遁入空门的。
到底他是从小就当了和尚,还是30岁以后才当的和尚?我们先不纠结于此,总之他是有一段僧侣生活经历的,且往下看。
03
在洛阳时,因为当时禁止僧人午后外出,贾岛作诗以抒发满腹牢骚:
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
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
古岸崩欲尽,平沙长未休。
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
我做个和尚还不如一头牛、一只羊,它们尚且可以于日暮时分缓缓而归,而我,却要从日色正好的晌午就被禁足!
韩愈听闻这首诗,竟对他颇为赏识,也许是有感于这个年轻人不畏陈规的蓬勃生命力吧,于是劝说他脱下袈裟,还俗后参加了科举考试。
如果贾岛是30岁以后才入的浮屠,后来韩愈又劝说他还了俗,总的来说他应该没当几年和尚。这对于大吹他的诗文“禅趣深沉”的读者(比如我)和评论家们,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不过《唐才子传》的作者是元代文学家辛文房,成书时间与唐代足足隔着五代、宋朝两个朝代之久,如此说来它的记载也只能当“戏说”来看了。
比如其中对李贺的记载,说他骑在马上,每遇灵感,就让奴婢点上灯,并研墨叠纸让他把灵感记录下来,这其实是很难实现的。
《唐才子传》里的记载,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文学家们对于自己“文化偶像”的美化和想象。随便看看,博取一笑倒是无妨,但把它当作“正史”煞有介事地传播,就有失公允了。
我们暂且以成书时间较早的《新唐书》记载为准:贾岛是从小做了挺长时间的“和尚”才还了俗,以此为前提继续阅读。
后来,贾岛就与孟郊、张籍、卢仝等成为了韩愈门下的诗友。
许是因为“前半生”没有好好学习古板、浮华的“八股文”格式,又或是他天性叛逆,不愿写那种当权者会大加赞赏的“纵横捭阖”的政论文,于是他屡考不中,迟迟未能步入仕途,生活质量自然也堪忧。
贾岛的“诗才”虽有目共睹,但在人情世故上颇有欠缺,于是在科举和官场上也屡屡受挫。虽然他的所作所为频频招致人们的惊奇甚至反感,但他依然不改“初心”。
不管是当和尚还是当官,都是维生的基本条件,而作诗才是最主要的:“一日不做诗,心源如废井”就是贾岛的真实想法。
04
有一天,他骑着驴打着伞,看着黄叶遍地的长安城,吟出一句:“落叶满长安”后,却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句来,苦思冥想之中,竟冲撞了大京兆尹刘栖楚的轿子和仪仗队!
长安市长刘栖楚怎么也没想到:一介疯疯癫癫的读书人,科举考不好也就罢了,如何胆敢冲撞自己的轿子?
他可没有洛阳的韩愈这么爱才,遇到这种穷书生还会停下轿子与他探讨诗文,于是刘市长直接命人将贾岛在牢里关了一个晚上,以示训诫。
其实,上面这个故事,只在欧阳修等人合著的《新唐书》中有所提及,并不是后世所有的学者和文人都认同的。
事实上,贾岛和刘栖楚私交甚好,贾岛曾写过一首《寄刘栖楚》:
趋走与偃卧,去就自殊分。
当窗一重树,上有万里云。
离披不相顾,仿佛类人群。
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
蝉吟我为听,我歌蝉岂闻。
岁暮傥旋归,晤言桂氛氲。
所以刘栖楚为何会对好友贾岛作出这等冷酷的事情?
如果真的做了,也十分诡异,除非两人之间出现过什么重大问题,或者像有人猜测的:这是贾岛为了博得朝廷关注,联合刘栖楚演出的一段“炒作”戏码。
但巨妖实在不相信深居简出、清高自恃的贾岛会作出这等哗众取宠、阿谀权贵之事。
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学者何光远在《鉴戒录》中记载贾岛:“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语,旁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啸傲。”
说的是贾岛跟那些同期的读书人(举人)多有不同,他从当僧人起便有苦读的经历,自认有恃才而骄的资本,于是常常一个人低声念叨诗句,全然不顾旁人的“异样”眼神;或者在闹市里、考场外高声吟诵诗文、与人争论,或一边驾着马或驴子前行,一边在行道上放歌长啸,放浪形骸,一副飘然自得、不受拘束的样子。
如果他系出名门,这些举动可能会被看成是“才子风流”,然而他曾只是一个贫寒的赤脚僧,入了韩愈的门下仍然洗不掉身上积留许久的“穷酸饿醋”之气。
再加上盛唐气象是浮华、浪漫、猎奇、多元的,人们沉浸于这样的“盛世景象”,笃信这样的景象还会一直延续下去……所以贾岛寂寥、平实、单调的诗歌是很难受到市场追捧的,至少在唐运由盛转衰之前。
事实上,在唐朝的诗坛里,贾岛也不过只是个二流诗人。
人们议论、传播贾岛的种种“逸闻”,只不过出于对行为异常者的“猎奇”罢了。
05
现在,贾岛算是中唐时期的一位重要诗人,但留下来关于他的史料不多,零星的记述仅散见于一些私人著述里。
唐王定保就曾在《唐摭言》中提到:贾岛那日骑驴逛街的地方是长安,并不是人们传说的洛阳,而让贾岛沉浸其中的诗句是"落叶满长安"而不是那一句“僧敲月下门”。
这样一来,《寄刘栖楚》就与《新唐书》构成了一对矛盾,而《唐摭言》又对《新唐书》形成了某种支持。
如果忽略前者的小矛盾,我们似乎可以排除“僧敲月下门”的传说为“真”的可能,而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后者,也就是“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传说上来。
其实贾岛撞到韩愈,进而写出“僧敲月下门”这一千古名句的传说,只是帮我们建立了一个贾岛耽于“苦吟”,韩愈“爱才、惜才”的印象,至于故事的虚妄与否,也许并不是很重要了。
如果有余力,或许可以从欧阳修的政治理想和思想倾向来分析他笔下的这个故事,不过本文就不探讨这么深度的内容了。
就像庄子在《道德经》里所讲的故事,90%都是“寓言”而已。何谓寓言?即是通过故事讲来清楚一个道理的文章,老少皆宜。这些故事可能是随手拈来,也可能是信口开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透过这些故事,能够领悟哪一些背后的道理。
如果我们一直纠结于“孰真孰假”,也就离故事的带给我们的美感与遐想越来越远了。
06
贾岛在五言律诗界的地位,可以用闻一多的一句话概括:在《唐诗杂论》中所说:“……贾岛毕竟不是晚唐五代时期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这句话又要如何理解呢?
虽然唐灭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被闻一多称为“贾岛时代”,但贾岛之诗在五代十国之后,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并且连同后世文人对他的模仿、推测与解构,共同形成了整体的“贾岛”之形象,构成了其文学史上的意义。
唐以后的多个重要诗派,都是从模仿贾岛起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的。
所以巨妖认为:“勤能补拙”是良训,就算天资不足,原创能力不强,也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拆解与模仿,以及高强度的“重复练习”达到提高行文技巧,以及塑造自我风格的目的。
在这方面,仅有中专学历的方文山就是一个很好的正面例证。
模仿贾岛诗文最著名的文学流派——是为宋初的“晚唐体”。另外,还有宋朝末年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明朝末年的竟陵派,以至清末的高密拍和同光派等等,这些流派的五言绝句都写得极工整,但在四言八韵等其它形式诗歌上则少有建树。
在天资不足的情况下,你树立的偶像可能完全就是你未来的样子,包括他的缺陷与不足。
“晚唐体”是宋朝初年,诗人们模仿唐代贾岛、姚合诗风的一种诗体。
这一词语在宋朝中期,已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文学批评语”被固定了下来。不过,贾岛的确是中唐人,而不是晚唐诗人,可能是他的诗歌中那种清幽、孤寂、淡泊的意象和文风给人一种身处没落朝代的“错觉”,所以后世之人总以为他生于唐朝末年吧。
不知道贾岛能不能算作“生不逢时”的典型。
你看,就连古人也有这种很不靠谱的“刻板印象”,只是依据大众印象而不是历史事实,就确立了一个名称,从中足以看出历史考据的困难。
说到这里,必须得解释一下《新唐书》与《旧唐书》的区别:
欧阳修等人编撰的《新唐书》成书于北宋,距离唐朝灭亡已经一百多年了,所以里面的内容除了正史、野史,还加入了作者本身的政治见解和一些固有的、局限于地域、党派的历史观。
欧阳修等人过于主观化的解读,无法忠实“还原”历史真相,但我们可以通过对比不同时期的不同史官,对于同一件历史事件的不同书写,来启迪我们观看其他历史记载时,应该采取的态度。
而《旧唐书》是由唐朝统治者下令,由吴兢、韦述等人,以及唐灭之后五代十国的文人、史官们根据比较鲜活、丰富的历史资料编写的,很多是直接誊抄唐朝的史料续编而成,所以资料较少佚失,有些细节还能找到在世的“见闻者”确认具体情况。
由此可知,对于《新唐书》所讲述的故事,我们应持有相对保守的态度;与其相比,《旧唐书》的可信度更高,距离历史的真实更近,较少受到“主观”修饰或情绪的干扰,更接近“正史”的定义。
07
接下来,我们就以“晚唐体”的四大特点,来逆推分析一下贾岛诗文备受推崇的原因,及其文学和现实意义:
1、遵守“五律”,刻意“苦吟”:
“晚唐体”对诗句格律、对偶、美学的要求极高,而“五言律诗”有仄起、平起两种基本形式,中间两联须作对仗,五律写的最好的还是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如李白、杜甫、王维等人,而贾岛及其传承者,因为天资不足又要求甚高,所以常常到了字斟句酌、白头苦吟的程度,用贾岛恩公韩愈的话来说,就是“钩章棘句,搯擢胃肾”。
严格遵守“五律”形式美的背后,是后代诗人们对于初唐到中唐这个诗歌“黄金时代”的模仿、追忆和神往。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虽然自己已不太可能写出如此汪洋肆恣、沉郁顿挫的千古名句,但诗人的尊严要求他们不断打破自己的固有模式,用自己的勤奋与想象力,朝着梦想中的盛唐无限逼近。
2、意象独特、题材狭窄:
“晚唐体”的镜头,只对准清幽破败的寺庙、长满青苔的石阶,以及空气清新、人迹罕至的溪水、高山、洞穴、密林等作为主体环境来描写,以寄托自己高尚的道德追求,贫贱难易的情操气节,以及放浪形骸、天人合一的超脱享受。
秋蝉、小虫、残灯、弯月、清风、古塔、危峰、怪松、瘦竹、孤禽、走兽、暮鼓、晨钟,以及人恬淡、逃避、低落的情绪反应也是“晚唐体”乐于描绘的意象和对象。虽然情绪基调并不昂扬,但却极力追求“意境美”,以达到“自我陶醉”的感受,极为符合崇尚素雅、清淡之风的宋朝人民的心理需求。
3、诗风清瘦、回味隽永:
宋朝苏轼将他与孟郊齐名,并称为“郊寒岛瘦”,在我看来,总觉得贾岛的文风跟李贺有些相像,都是喜欢采用一些偏涩、凄婉、奇险的字眼描述一些人迹罕至处的景色,以及那些因为仕途不顺而备受压抑、扭曲、无视与践踏的心情,有些诗人则描写自己偏居一隅,悠然自得、孤芳自赏的田园生活。
最极端的是号称“梅妻鹤子”的林通的宋代隐士,终身不娶不仕,只是在院子里种梅养鹤,看得出来,贾岛“清雅有味”的诗风甚至变成了后代诗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贾岛的诗文给整个中华文化的源流中,注入了一支清淡悠远,幽静深邃的清流,并成为一种在唐以后的历代中都受人推崇的艺术风格,被传承至今。
4、擅长写景、观察入微: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李怀民在《重订晚唐诗人主客图》评论贾岛的《雪晴晚望》时说:“……但用郁思定力,峭骨沉响,笔补造化,无于此作”,短短40个字,写出了诗人空山独行的寂寥与远山近水的秀丽雄奇:
夕阳照射的雪峰,山冈燃烧的野草,樵夫走出的小道,烟霭中挺立的古松,归途中响起的暮钟,一片白雪皑皑的静谧世界里,却也透露出一丝丝生机。
与山中漏钟的声响和僧敲月下门类似,贾岛特别擅长描写安静环境中的细微、悠远的响动,但这些响动又不会破坏大环境的“静”,而是更加衬托了“安静”,这样的安静并非归于死寂,了无生机,而是显示了一种“禅趣”。
其次,诗人会对鲜花露珠、清风明月、山石野草、飞禽走兽进行入微的描写,其细致程度甚至超越了对“俗世”中人和事物的描写,表现了诗人对于真实自然风物的喜爱,以及对虚伪的官场人情的冷漠。
综上,我们探讨了一些市面上比较流行的关于贾岛的传说,虽没有获得一个确定的结论,但却对“正史”和“野史”的区分有了粗浅、感性的了解,另外,也明白了在读故事时需要抱着一种“难得糊涂”的态度,刨去故事,留存道理,让其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影响,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巨妖才疏学浅,但也想在以后的文章中,接续本文继续探讨一些玄妙的诗文解析;希望在梳理自己所学、所知的同时,也能增进大家对于古代文化的感知力,如能落实精进,将是巨妖的万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