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而血腥的南方,那充斥着谋杀、报复与争权夺利的历史大剧,在吴王夫差求得霸主虚名的时候,已经到了尾声。一个不断吞吐着各色人物、事件与场景的大口袋,也到了收束的时刻。
事实上,整个春秋时代也在此时象征性地结束。黄池之会次年,即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姬蒋在鲁国西部的大泽之畔,猎获了那只著名的“麟”,而孔子也因此绝笔《春秋》,为那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画上了句号。《春秋》结束了,大时代仍然一往无前,只不过因为孔子的痛哭和绝笔,在后人心中平添了一丝异样的凄凉。
曾经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就是在这样的充满隐喻性的时刻,连同他的国家一起,逐渐逼近末路。
公元前480年夏,乘吴国新败、士气低落之机,楚令尹宜申率军伐吴报仇,一直打到了桐汭(即桐水,源出今安徽省广德县)。夫差不甘心,于次年出兵伐楚。很不幸,他的军队已非当初,被楚人轻松击败,对方将领曾经在吴国待过许多年——他就是楚国已故太子熊建之子熊胜。公元前487年,楚令尹宜申将熊胜从吴国召回,封之于毗邻吴国之白邑(在今河南省息县东),故称白公。
白公胜击败了吴国的军队,却在同年踏入死地——熊胜返楚后,几次想伐郑报父仇,都被令尹宜申阻止,因而怀恨在心;公元前479年,熊胜借献捷(即败吴所获之武器装备)之机发起叛乱,杀令尹宜申、王子熊结,劫持楚惠王熊章;熊胜此举招致楚人的愤怒,在叶公沈诸梁(沈尹戌之子)的率领下,国人攻熊胜,熊胜走投无路,自杀身亡。
楚国虽然平定了白公之乱,国内渐趋安稳,但实力并未因此得以提升,此后几十年,在南方大地上,它始终无法再扮演老大哥的角色,因为越国蒸蒸日上,已然抢去了楚国的光芒。
公元前478年三月,越王勾践再次起兵伐吴,这一次,是双方实力的真正较量,也是吴、越相争进程中具备根本转折性的一役。在笠泽两岸(即今吴淞江),吴、越双方夹水而阵。如檇李之战一样,勾践的军事才华在笠泽之役得到了出人意料的淋漓尽致的展现——他在三军之外,另设“左右勾卒”,实际上是用以扰乱、迷惑吴军的偏师。夜色中,“左右勾卒”忽左忽右,轮番鼓噪而进,吴军不知底细,分兵御之,勾践则趁乱率三军悄悄地、快速地渡过笠泽,直扑吴中军。以三军攻一军,越军占据绝对优势。
是役,吴军大败,勾践也因此收获了灭吴的信心。
在与吴国十余年的周旋之中,勾践不仅练就了含羞忍耻的意志,也培养出了足够的耐心,越是在临近成功的时刻,他越是谨慎,不容丝毫闪失。
公元前476年春,吴人惊讶地发现,越国去攻打楚国了。对吴王夫差而言,这显然是个好消息。吴国被越国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越国一旦主动与楚国为敌,吴国的压力将立时减轻。
夫差没有料到,这是越王勾践的阴谋,他派出一支部队去伐楚,不过是为了麻痹吴国,让吴国彻底放松警惕。所以,越军入楚后,浅尝辄止,一触即撤,楚军去追,当然也追不上。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元前475年冬,沉寂一年之后,勾践忽然发兵,包围了吴都姑苏。这一围,就是两年。勾践不想继续在吴国身上浪费时间了,再拖延下去已无意义,他要用这一次旷日持久的围城,击垮吴国,消灭吴国,把太湖南北的广阔土地纳入自己的管辖之下。不仅如此,他还要取代夫差,北上中原,在辽阔的黄河中下游取得霸主之位。
吴国被围的消息震惊列国,诸侯们或许都已经意识到,这一次吴国在劫难逃。
公元前475年的冬天,晋国的赵无恤正在居丧,他的父亲赵鞅刚刚去世不久。越国围吴的消息传来,赵无恤把居丧的饮食又降了一等。他的家臣楚隆说:三年之丧,已是亲昵至极,丧食何故又降一等?赵无恤叹息道:昔年黄池之会,先主(指赵鞅)曾与吴王约以“好恶同之”;如今越围吴,我承父业,理当前往救援吴国,可是晋国的力量又不足以救之,只好饮食降等,以示哀怜。楚隆说:就算帮不上忙,总可以让吴王知道您的心意吧?赵无恤说:那你就去试试吧。
这是一趟聊胜于无的旅程。赵无恤的目的,不过是表明晋国遵礼,不忘旧约,但这一切对于围城中的吴王夫差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楚隆要想见到姑苏城中的夫差,必须经过城外勾践的同意。
楚隆对勾践说:吴国屡次冒犯上国,闻君王亲讨,诸夏之人莫不欢欣鼓舞,陪臣唯恐君王之意愿不得实现,愿入城为君王一探究竟。
勾践允诺。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晋国人入城之后会干什么,但他并不担心。
大局已定,吴人再也无力回天。
出现在楚隆面前的吴王夫差,显然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言辞间透着压抑不住的凄凉。当楚隆告诉夫差,赵无恤没有忘记黄池盟约,欲救吴却又力不从心时,夫差下拜叩头,感谢晋人的关心:寡人无能,不能事奉越国,让大夫(指赵无恤)为我忧虑,多谢了。他给了楚隆一小盒珍珠,请其转交赵无恤,以表谢意。后来他又对楚隆说:勾践让我活着不好过,看来我将不得善终了。他或许看出楚隆不知该如何作答,忽然笑着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快淹死的人一定会强颜欢笑……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啊,史黯为何被称为君子?楚隆回道:史黯为官时,没人讨厌他,不做官了,也无人毁谤。夫差听了,叹息道:说得很对啊!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夫差为何忽然想起一个晋国的史官。
公元前473年,越人围吴的第三个年头,陷入绝境的吴国一战而溃。
夫差派大夫公孙雄赤胸露背,膝行而进,向勾践求和,并特意言及自己当年在会稽之战后曾使勾践归国。夫差怀着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请求勾践赦免自己,让吴国得以苟延残喘。有一瞬间,勾践心软了,他想答应夫差,但是范蠡提醒他说:吴人兵围会稽时,可谓上天以越赐吴,而吴不取;今日天又以吴赐越,越岂可逆天?君王十余年呕心沥血,不是为了灭吴吗?天与而不取,必反受其咎;会稽之耻,君王莫非忘记了?勾践道:你说得很对,可是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吴国的使者。
范蠡听了,立刻令人做出击鼓进兵的姿态,向公孙雄宣布:一应事宜,君王已交由我来处理,吴使者速去,否则得罪!
公孙雄哭着走了。
勾践派人对夫差说,想把他安置在甬东(在今浙江省定海县东之翁山),衣食无忧,安度余年。夫差谢绝了:我已经老了,不能事奉君王了。
是年十一月,吴亡,夫差自杀。
死前,夫差自遮其面,说他无颜去见伍子胥。
越王勾践安葬了夫差,诛杀吴太宰伯嚭,而后引兵还国。
他的国土变得广阔无边,在北方,直与鲁国接壤。
其后的某一年,勾践率军北上,渡过淮水,与晋、齐等诸侯相会于徐州(在今山东滕县),谋求霸主之位。像吴王夫差一样,勾践得到了那个光芒四射的称号——周元王姬仁(周敬王姬匄之子,公元前477年即位)令人赐之祭肉,命之为诸侯之伯。和夫差不同的是,勾践切切实实地做了几年霸主,恩威并举,展示了一个霸主的手段和威严——勾践返国后,以淮上之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又把泗水东面的百里之地送给鲁国……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之间,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勾践手下的两位功臣,范蠡和文种,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为后世津津乐道。据说勾践称霸后,范蠡功成身退,远赴齐国。在齐国,范蠡给文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长颈鸟喙,可与之共患难,不可与之共欢乐;你也该离去了。文种见信后,称病不朝,即便如此,仍然没能避开噩运——有人向勾践进谗言,称文种将作乱,勾践就赐剑令文种自杀了。此番情节,颇与伍子胥的下场相类。
至于范蠡,据说后来经商发了大财,富可敌国,世称“陶朱公”。
当然,这只是“据说”。
勾践大约死于公元前465年,此后越国再无大的作为,终在百余年后被楚国所灭。
(《大梦春秋》106,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