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子》,没有人不记得,在北方荒凉的大海里那条孤独的大鱼。
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庄子是善于说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神话,是寓言,像今天的魔幻文学,充满想像力,充满好奇,充满活泼的画面。
幸好有庄子,一个民族的文化不会让人沉闷无趣到昏昏欲睡。
青年的时候,厌烦了学校千篇一律的死板教科书,常常要偷偷翻开《庄子》。翻开第一页,那一页就说了一个简单的故事:无边无际的北方海洋里,一条叫作「鲲」的大鱼,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做鱼了。它想化身成一只鸟,它想飞起来。
我那时理解的「北冥」或「北溟」就是「北方海洋」。现在读,好像也还有当年文青的感动,我如果是一条鱼,可以梦想成为一只鸟吗?在寒凉寂寞的北冥,天长地久,我可以梦想飞起来吗?我可以梦想向南方明亮的阳光飞去吗?
我感谢庄子,在那个苦闷孤寂的年代,借着他的故事,我可以作梦,在荒凉孤寂的岁月,有了飞起来的狂妄梦想。
我童年住在台北孔庙附近,常到庙里玩,但是害怕庙里一排一排圣贤严肃阴沉的牌位。我常常想逃到庄子的故事里,看大鱼化身为鹏,看那条大鱼的广阔的背,庄子说「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么广大的鱼的背脊,远远望去,像一座岛屿吧,像我在飞机上看到的我的岛屿,在太平洋的波涛中,像鱼背一样宽阔巨大。它,也有飞起来的梦想吗?
岛屿有许多「鲲鯓」
我在岛屿旅行,有很多地名叫「鲲鯓」,让我想起《庄子?逍遥游》一开始谈到的「鲲」。
据说,「鲲」是鲸鱼。岛屿长长的,万顷波涛,远远看,像一条鱼伏在大海里,露出突起的背部,因此古代有人就把岛屿叫作「鲲岛」。一直到现在,岛屿的南部还有许多地名叫「鲲鯓」。「鲲鯓」太多,难以分辨,就排列出秩序。
光台南一地,就有七个鲲鯓。一鲲鯓就是现在安平所在的位置,二鲲鯓在亿载金城,三鲲鯓在安平对岸,四鲲鯓又叫下鲲鯓。好像有许多巨大的鲸鱼一一排开,从一排到了七。七鲲鯓,有人认为已经排到台南高雄交界的茄萣去了。鲲鯓太多,照例就有争议,五、六、七,这几个鲲鯓地位就都不确定。吵来吵去,也有人烦了,干脆就用其他地名代替,不再沾「鲲鯓」的光了。
有的鲲鯓不用数字排行,我去过「南鲲鯓」,那里有彩色华丽的王爷庙,上个世纪七?年代,王爷庙前的一个乩童名叫洪通,成为著名画家,登上国际新闻。
洪通不识字,没有受任何正规教育,不受教科书拘束。他写字画画,写的字像道士画的符,他的画也自由、活泼,充满色彩的生命力。
台南还有青鲲鯓,在台南将军区。这里还有用「鲲鯓」命名的国小,有用「鲲鯓」命名的警察局。最有趣的是,这个地区还有两个里用「鲲」这个字命名,一个叫「鲲鯓里」,一个叫「鲲溟里」。「鲲」和「溟」都是《庄子?逍遥游》一开始说到的。带着《庄子》在岛屿旅行,读〈逍遥游〉,好像是神话,却又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世界。
在「鲲鯓」、「鲲溟」两个里中间走一走,望着西边大海波涛里一个连一个的凸起沙洲,如灰青色鱼背一般,浮游在波涛中,恍惚间,觉得庄子是不是来过?在这些叫「鲲鯓」的地方写他的〈逍遥游〉,一开始就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的确,「鲲」这条巨大无比的鱼,是住在北溟。「北冥有鱼」我一直理解成很荒漠寒冷的北极海洋。当然,考证癖的大学教授立刻会纠正你——「庄子没有可能去过北极」。《庄子》不能考证,最好也不能让大学教授注解,一考证一注解,《庄子》就死翘翘了。注解疏证太多,鲲会死在北溟,鲲无法变成鹏,鹏也飞不起来,鲲养在小鱼缸里,鹏囚禁在鸟笼中,翅翼张不开,它们都只有供人玩赏喂食,奄奄一息。还是应该到北溟去走走,没有人类去过的北溟,没有人类的足迹,辽阔空寂,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的冰雪,巨大茫昧,无始无终的白色海洋,没有岁月,没有生命的记忆,没有诞生,也没有死亡。
那条孤独的鱼,在波涛里生存了多久?没有记载,没有人知道。那条鱼的故事,不属于历史,历史只是人类造作,人类的历史时间太短,历史之前是漫长的神话。那条鱼是神话时间里的鱼,鲲鯓,它有了身体,忧伤的身体,它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冥想:能不能没有这个身体?
好几亿年的这个身体,它厌烦了,它想离开这个身体,它望着无边无际的空白,它想飞起来。它想了好几亿年,它鼓动鳃,它尝试扇动自己的鳍,它的鳍鬣立了起来,高高的鳍鬣,像一座山,扇动、扇动。也许,好几千万年过去,好几亿年过去,它的鳍,一段一段,在扇动的风里慢慢变成了巨大的翅翼。鳍翅的软骨演化成羽翼。它努力振动鳍翅,在北溟的狂风里呼啸,它扇动新演化成的翅翼,有一种狂喜吧。
「怒而飞」,庄子只用了三个字,叙述鱼飞起来的情景。「怒」是心事的激动吧。云和冰雪的海涛翻涌起来,它一振翅,就仿佛海啸,滔天的冰雪哗然,天空仿佛被劈开来一片金色的光,那条鱼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翱翔空中的大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我每每看天空的云发呆,想起刚刚飞起来的大鹏鸟。那些云是它扇动时落下的羽毛,天空留下长云,它要向南飞去了。
那是庄子说的第一个故事,一个叫做「逍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