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97年,我出生在富阳县宵井,一个小村镇。
父亲屡试落第,弃了仕途从商,成富甲一方的乡间地主。我上过私塾,懂些文墨,又兼家境富裕,十几岁时,宵井的贵公子、阔少爷争相追逐,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
三千弱水,匪我思存。
我嫌他们土头土脑。虽生在乡下,但我深恶这些不通诗书,周身山野气息的凡夫俗子。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到底盼着读了书,嫁了人,能脱了这深厚的土气。顶好是连名字一并脱了去,再不要叫这伴了我十几年的孙兰坡。
年复一年,竟拖到二十岁,仍无一人般配。
母亲心急,顾不得许多门当户对,听说县城郁家公子与我年纪相仿,现在东洋留学,可堪婚配。只是家无恒产恒业,破落乡绅之子,家底单薄。
我不在乎这些。
富贵本如浮云,要紧的是才学见识。
郁家老太太托人捎来话,邀我得空去城里小住,想来是要探探我的容貌谈吐,合不合心。
我向来不喜打扮,及腰乌发梳成两股辫,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地去了。
刚进郁家门,我便深深地迷恋上这个地方。老式楼房古朴典雅,坐落在富春江畔,凉风习习,有种与世无争的静好。
一间让我有家的感觉的老屋。
郁家母亲喜欢我,说我生得丰腴,日后定会多子多福。1917年,订婚。
从此,他便是我的丈夫,郁达夫。
2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我心心念念,等待达夫归家,祈盼一场盛大的婚筵。
十里桃花,芽色的年华,凤冠珍珠,挽进长发。檀香拂过,玉镯弄轻纱,笙箫声动,嫁娘若朝霞。
达夫迟迟不归,我写诗寄给他。
风动珠帘夜月明,阶前衰草可怜生。
幽兰不共群芳去,识我深闺万里情。
不久,他回信,让我等:“此身未许缘亲老,请守清宫再五年。”
我心里凉成一片深海。
五年,我等不起。
孙家女儿大龄未嫁,已是乡间笑谈,父母辛苦半生,挣得大户人家的脸面,我不能使他们蒙羞。郁老太太知我难处,家书催婚。
1920年季夏,喜结连理。
红盖头掀开的一霎,我泪如雨下。
达夫到家后,见过我,定下规矩:“婚礼一切均从节省,拜堂等事,均不执行,花轿鼓手,亦皆不用。家中只定酒五席,分二夜办。”
成亲的傍晚,乱云飞渡,红霞满天。富春江心,野渡无人舟自横。
一乘小轿,抬我进郁家庭院。
没有证婚媒人,没有高朋满座,没有红烛花炮,没有拜堂结发。
一切无声无息。
万家灯火与我无关,我只守着心里的一点空寂。
我期盼的婚姻,面目全非。
独坐洞房,听到隔壁达夫与婆婆讲话。
“想到此生都要和那个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的乡下女子同度,我就心有戚戚。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以郁家境况,孙家千金肯嫁,是你的福分和造化。你若有非分之想,实是情理难容。再说,母亲老矣,也需要有人照护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来,潦草地掀了盖头。
我的泪水再抑不住,夺眶而出。
或许是不爱。你若当真爱我,怎会不愿天下皆知,你娶我为妻?所谓低调从简,不事张扬,都是不爱的借口。初见时,我清汤挂面,素来不信情意靠浓妆,却成为你口中“荆钗布裙,貌颇不扬”。千挑万选,竟择了一个待我如此凉薄的男人。
你不敢思量未来,我又何尝不是。
这场婚姻,注定举步维艰。
在爱情这件事上,女人永远比男人勇敢。
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日子还是要好生过。
翌日清晨,我收拾好心情,去给婆婆斟早茶,算是新妇之礼。
我知丈夫不爱我,但我倾尽温柔待他,尽心打点郁家上下,他总应有点感念和爱怜。
除此,我别无他法。
达夫生性敏感多情。朝夕相处,同枕共眠,对我渐生依恋。
假期结束,他起程去日本。临行,为我改名为孙荃,赠诗一首。
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
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
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恨孙兰坡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如今终于脱去。
只是脱得了名字,却脱不了旧式村妇的命运。
云树遥隔,不知他在日本,是否依然念我。
雁过池塘书不落,满天明月独登楼。
3
我以为,凭着苦心经营,这段姻缘总该善终。
没成想,却一次次肝肠寸断。
达夫回国后,到安庆教书,我陪着去。起早贪黑,很是辛苦。每晚深夜才到家,东方泛鱼肚色时就匆匆离去。这阵子忙,索性住在学校。
做妻子的,总是心疼。
当地安徽人爱喝老鸭汤,邻家大姐说,天麻老鸭汤安神增智。我想达夫教书费脑,打算跟邻家大姐学着做,做好了给他送去学校喝。
沙布袋包扎好天麻和首乌片,丢进锅跟老鸭块一起煮,葱姜蒜作辅料。忙忙活活地煲了一整天,眼看日头偏西,我赶忙换衣裳,抱着老鸭汤煲往学校去。
三寸金莲走不快,又想让他趁热喝,一路歪歪扭扭,小心翼翼。
像是捧着我的心。
到了学校,一个人影也没有。
守门人说,近来入冬,已无人住校。
我赶紧回家,家里空无一人。
这年头动荡不安,难不成是被抓了去?
我找遍了整个安庆城。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能挨家挨户敲门去问。
有人说,你去城门洞等他吧。
我顾不得说话人的神色暧昧莫测,站在城门洞里,挨了整夜的寒风。
心里坚定得只剩一句话,若他有不测,我也不苟活。
鸡鸣了,城门开。
达夫背对城门,站在一缕曙光里,翩翩然宛若天人。
我趔趄着走上前,站太久,脚麻了。
达夫对面,站着一个女人。
柳叶眉,肤胜雪,一汪秋水,顾盼含情。这个女人很美,才子佳人在黎明深处惜别很美,不美的只有我一个。
我扭头就跑,竟像是我犯了错般,跌跌撞撞逃回家,生怕有人撞破我的狼狈。
当我一厢情愿地守候在城门洞里的时辰,担惊受怕甚至想过殉情的时辰,他们正两情相悦良宵短。而当我看到龌龊不堪,与人偷情的他时,竟只会逃离。
一向如此,爱得怯怯。
人生是莫大的讽刺。
天麻老鸭汤凉了。
我的心也凉了。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才子郁达夫和妓女海棠姑娘的韵事,街头巷尾传遍。
在情变和流言面前,我只懂得逆来顺受。
他大约很喜欢美丽的女子,楚楚动人的身姿,我见犹怜。我歆慕她们天生丽质,可美貌这种东西,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得到。正如爱情,我那么努力,总有一天,还是付诸东流。
我有些厌恶自己。
貌颇不扬的自己。
在彼时的忧患中,我怀孕了。
这个孩子,会是我婚姻里的转机吗?
4
郁达夫的多情甚至滥情,已无药可救。
从安庆到北平,海棠换成银娣,相好的情人,都不是清白姑娘。
1927年,郁达夫已成家喻户晓的大作家,仍没放弃情爱,开始追求王映霞。
听说王姑娘年方十九,容色倾城,是杭州第一美人。
为了这个女人,他彻底离开了我。
1928年初春,郁达夫和王映霞在西子湖畔举行婚礼,名动苏杭。人道是,富春江上神仙侣。
想起我悄然无声的婚礼,恍如隔世。
我最终没赢得他的爱,还赔上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夜凉如水,你会想起八年前,娶我的日子吗?
我知你不会。永志不忘的,唯我一人而已。
那个夏日傍晚,乱云飞渡,红霞漫天。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我曾以为孩子的到来,会是我婚姻的破晓。
可是我错了。
分居时,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文儿两岁多,熊儿一岁多,胖妞几个月。为人父者,心头可曾有一丝留恋眷顾?
妻子、幼孩、名誉,若为新人笑,皆可抛。
我带儿女回富阳郁家,跟婆婆同住,守斋吃素,诵佛念经。
三年后,郁达夫回来了。
大约是与新妻不睦,见到久别的我们,分外激动。
“荃儿,我回来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狠狠地挣脱他,“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作者注:古同“筌”)。你为我起的名字,的确妥帖。”
他眼眸里的光黯了。
这些年,他屡屡见异思迁,终了抛妻弃子,我怎可原谅?我不是钟无艳,做不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年来婚姻不幸,只教会我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留点尊严。
他既然忍心背叛,必不会在意你的忍负和颜面。女人的爱意怯怯,忍辱偷安,只能换来肆无忌惮。
我和孩子同住,把他安顿在楼下西厢房,在卧房门上,贴“闲人莫入”。
做饭时,却又不自觉地做他爱吃的菜。
像某种习惯,甩不掉。
爱已没了,牵挂还在,最疼。
我常想,如果当年,嫁给踏破门槛前来求亲的某个乡间阔少,必不会一生动荡。就在宵井,做少奶奶,衣食无忧。生一群孩子,安然度日。仍叫孙兰坡,不去安庆,不去北平,不被丈夫轻视,说什么“貌颇不扬”。我会如愿有一场闹腾的婚礼,大人们嗑瓜子,小孩子吃喜糖,高唱“新娘子,抬轿子,抬到半路绊高子”的童谣。
可我统统不要,偏要所谓的才华。
而他要的美貌,我没有。
婚姻是一场交易,彼此各取所需。若我早日勘破,如何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几回魂梦与君同,离人苦,总轻负。
5
1937年,日本人全面侵华。烧杀抢掠,惨绝人寰。一座又一座城变成废墟,平均每分钟,都有五人罹难。尸骨累累,黄沙漫天。
灾难和血腥穿城而过,每个中国人都毛骨悚然。
恐惧洞穿人心。
每个老百姓的命运,似乎一夕之间,都与国家存亡系在一处。一向只操心家长里短的小人物,卷在历史洪流的伤口里,身不由己。
谁家婆媳失和,妯娌反目,谁家分家不均,闹上公堂,谁家红杏出墙,贻人笑柄,这些平日里大过天的琐事,在一场民族浩劫面前,都失了声。只有头顶盘旋的轰炸机,身旁爆破的手榴弹,还有行尸走肉般的流亡逃难。
此刻,我看到了郁达夫。
报纸上,登着他热血澎湃的文字,“我们这一代,应为抗战而牺牲!”“文化人要做识风浪的海鸥,敌国内既无可调之兵,国外亦无存聚之货,最后的胜利,当然是中国的!”“中国绝不会亡,必成必胜的信念,我们绝不动摇!”
在颠沛流离的硝烟里,看他铿锵有力的文字,我满心骄傲。到底是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丈夫,心怀民族大义,国难当头,以笔当枪。
或许他在婚姻里,是失败的,是丑陋的,但在这样的年头,在民族危亡之际,个人悲欢已无足轻重。他为抗战奔走呼喊,鼓舞举国上下的黎民百姓。在中国、新加坡、印尼,不管身处何地,他都是抗日领袖。
郁达夫是英雄,是值得被历史记住的人。
1945年八月,郁达夫被日军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
我和孩子们抱头痛哭。
想起他早年写过的诗:看来要在他乡老,落落中原几故人。
尾声
与达夫分开后,我终生未嫁。
在战火硝烟里,独自抚育三个孩子,给他们读达夫的文章和诗词,教其勿忘乃父之志。
抗日战争前,我对达夫是怨恨的,怨他用情难专,恨他为逐新欢不惜妻离子散。但抗战时,在血肉模糊的底色里,他凛然无畏地立于时代深处,宁折不弯。孩子们应该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民族英雄、爱国志士。相比之下,我心里的委屈酸楚,不值一提。
既是英雄,便不该被儿女情长定义。
炮声轰鸣的日月里,孩子们读着达夫的诗句入眠。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李梦霁·
90后,背包客,作家,公益人
香港中文大学硕士,2016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
已出版畅销书《一生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