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如对弈,一着疏,全盘输。”保密工作的极端重要性,自古亦然。明代“铁骨御史”左光斗,是传统社会官员“忠诚、干净、担当”的典范,通观其一生,竟成之于密,亦败之于密,不能不令人掩卷沉思。
左光斗(1575—1625),字共之,号苍屿,明桐城县东乡(今铜陵横埠)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左光斗初授内阁中书舍人,亦即大明内阁的文秘官员。内阁是明代中央政权的中枢系统,国家最高军政机密大多经由中书之手,左光斗守口如瓶,宵衣旰食,从而在官场脱颖而出。
万历四十一年(1613),左光斗擢升御史台,后担任浙江左道监察御史。明季官场卖官成风,处在执法、执纪位子上的左光斗,巡视京城时一气查处了100余名假官。无论这些假官的“靠山”多硬,左光斗都敢于较真碰硬,成为令徇私枉法者不寒而栗的“铁骨御史”。左光斗的家乡民风剽悍,崇尚勇武,人心耿直,清代桐城派大师吴汝纶将其概括为“好斗敢死”。“铁骨御史”左光斗的官场风格,显然深受民风的熏陶。但是,作为一个特殊岗位上的官员,仅以耿直是难以履责的,左光斗更有着独有的性格优势。
清初著名史学家查继佐,在《罪惟录》中这样评价杨涟与左光斗:“杨径直,而左沉密。”杨涟是明代著名谏官,性格刚烈,是一个典型的外向型“大炮”。而左光斗则与之性格互补,既敢打敢拼,又深藏不露,有着强烈的保密意识。左光斗在与同僚的往来手札中,往往会以这样一行字结尾:“览毕焚之,焚之!”唯恐对方疏漏,左光斗时常还会添注“切切”二字。
古人文字惜墨如金,文字无多的一封手札,左光斗不惜着以两个“焚之”,其保密意识可见一斑。以职责自警的左光斗深知,公务失之于密,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泰昌元年(1620),明光宗朱常洛突然暴毙。明光宗宠妃、太子朱由校养母李选侍,以皇太子年幼为名赖在乾清宫,并图谋进一步“称制垂帘之事”,企及“武则天再出”。左光斗与杨涟及内宫太监王安等慎密运作,出其不意地于后宫抢出皇太子,保证了天启帝朱由校顺利登基,最终再将李选侍赶出了乾清宫。“移宫案”尽管震动一时,但由于群臣谋划周密,实施过程实有惊无险。左光斗、杨涟、王安等分属内外臣,联络不便,环节纷繁,但由于事先严格保密,每个细节滴水不漏,移宫行动时,李选侍及其党羽措手不及,明朝的皇权交接顺利完成。
“沉密”成就了左光斗的事功,天启三年(1623),左光斗升授大理寺左寺,又晋大理寺少卿。天启四年(1624),左光斗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但一向“沉密”左光斗,同样也有不“沉密”的时候,并由此为东林党招致极大的麻烦。
天启四年(1624),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左光斗向吏部推荐了阮大铖,并密函告知了阮大铖本人。此时的阮大铖,是个十足的才子,距《明史》中的“奸臣”相去甚远。左光斗主动为阮大铖谋官,并不惜“泄密”,既基于阮氏的资历与才华,也不可避免地混含了乡情与友情诸因素——阮大铖亦为桐城人,左、阮二氏素有交情。人情社会,泄密有时是一种不自主的行为。
左光斗的推荐,遭到东林魁首顾宪成及吏部尚书赵南星的否决。吏科都给事中“品卑而权重”,属敏感职位,需要物色深具保密意识的人选,而阮大铖“为人亢爽英多,风仪秀整,掀髯谈天下事,如河源滚滚,莫测涯际”,性格张扬,遇事叭啦叭啦全倒出去,阮大铖确实不适合。用人所长,人事(吏科)需要保密,工程(工科)需要透明,东林党领袖拟改城府极深的魏大中出任吏科,让阮大铖出任同级别的工科。
重用受挫,阮大铖心生怨恨,转投了阉党魏忠贤。性格本外向的阮大铖,这一次接受教训,“保密”工作做得极好——阮大铖本不熟悉魏忠贤,他通过朋友傅继教,找到了其密友傅櫆,经由傅櫆找到其密友傅应星。傅应星是魏忠贤的外甥与养子,最终搭上了魏忠贤这根线。费尽周折,严格保密,阮大铖大获成功,如愿地当上了吏科都给事中,东林党也从此增添了新的对手。
天启四年(1624)十月,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在魏忠贤的密谋下,天启帝严辞切责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的领袖与骨干,多名东林官员被免职或辞职,一度占据上风的东林党输给了阉党。
“输”与“败”,是两个内涵不的概念。这一回合输了,下一回合可能赢回来,东林党酝酿反击阉党。十月三十日,左光斗拟就《二魏交通三十二该斩疏》,严厉弹劾阉党成员。所谓“二魏”,即阉党领袖太监魏忠贤与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魏广微。
这是一封颇具“杀伤力”的奏疏,“二魏”同党看似寻常,其实性质严重:魏忠贤属内臣,魏广微属外臣,内外臣勾结,是明太祖“祖训”中极为禁忌的政治事件,“交通”二字极易挑动天启帝的敏感神经。《二魏交通三十二该斩疏》如送达皇帝手中,即便不能铲除阉党,对东林党与阉党斗争的走向,势必会形成很大的影响。
让左光斗始料不及的是,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左光斗的《二魏交通三十二该斩疏》,拟于十一月二日上呈。但十一月一日,左光斗接到了去职的圣旨,上奏言事的资格就丧失了。
时间怎么这么巧呢?原来,左光斗遭遇的严重的“泄密”事件。而“泄密”者,竟然包括一向“沉密”的左光斗自己——左光斗有个家奴叫福生,京师人,平时不离左光斗左右。正是这个“身边人”,轻易地窃知了主人的密折,又迅速将内容密报了魏忠贤。先下手为强,魏忠贤再一次在皇帝面前做了手脚,左光斗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这一“泄密”事件,不仅中结了左光斗的官场生涯,更让其付出了血的代价。魏忠贤细读左光斗的《二魏交通三十二该斩疏》,日夜惊惧。东林党一旦复出,自己的后果不堪设想。不对东林党骨干斩草除根,自己都将永无宁日。
魏忠贤被“秘密”折磨了近半年,天启五年(1625)三月,主意出来了——魏忠贤借“广宁失陷案”,罗织出“熊廷弼行贿案”,又假“熊廷弼行贿案”弄出莫须有的“左光斗受贿案”,将罢职回乡的左光斗逮捕至京。方苞《左忠毅公逸事》载:锦衣卫诏狱中,左光斗“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杀人灭口,秘密永远就成了秘密。天启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左光斗在诏狱为狱卒所毙。
“铁骨御史”蒙冤惨死,鲜为人知的是,这一冤案竟由一桩“泄密案”引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保密果真如对弈。人性的弱点,左光斗很难预想,最可怕的风险会来自身边,抑或乡情、友情与亲情。百密一疏,令人唏嘘,又何尝不时刻警醒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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