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寒山寺已接近黄昏,来到寺门口时,钟声突然响起,这古朴浑厚的钟声第一次听见,却似曾相识。这是晚课的钟声,不是夜半的钟声,但质朴与雄浑,是否千年来一直如此呢?
一千二百年前,有一位襄阳才子从京城长安乘舟回乡,天黑时来到姑苏城外,他把船停泊在枫桥边,心情凄凉而落寞。他自觉才华横溢,却连续六年赶考都名落孙山,心中愁苦无处发泄。寒夜里,万籁俱寂,月亮渐渐向乌啼桥方向落去,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愁眠山,静听着寒山寺传来的悠长钟声,诗人来回踱步,似有所思。
此时,霜飞满天,寒气袭人,风过枫动,渔火闪烁,诗人触景伤情,怅然之感油然而生,于是轻轻吟出几句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位襄阳才子,就是唐代诗人张继。
这首在孩提时代就能倒背如流的唐诗,每每念起都升起一种旷古持久的凄清与孤寂,一种无边无际的荒凉与忧伤。那个落魄书生的形象,连同那山、那城、那寺、那钟、那水、那桥、那船、那渔火,浑然一体深深镌刻在脑海中。
共鸣的人很多,留下诗作的人也不少,但无疑陆游和王渔阳最突出。陆游于宋乾道六年(1170年)赴夔州任职路上夜泊枫桥,第二次到寒山寺,百感交集。“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未顺经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七年来,朝廷寸土未复,自己被赋闲四年,重新启用也只是文职,诗人抗击外族入侵之志始终郁郁不得舒展。此时,在月落乌啼的晚上再次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几度经过忆张继”的诗人想必也是“江枫渔火对愁眠”。钟声在夜色里听起来分外悠长,余音渺渺竟不知止于何时何地,还是七年前的夜半钟声,还是七年前的半壁江山,诗人心中愁绪难平,从数落孙山的张继想到自己的报国无门,万般无奈中只有徒然感慨一声:“巴山此去尚千重。”
又五百年过去了,清初有位杰出诗人,在一个风雨漫天的夜里孤身乘船来到寒山寺,兴冲冲冒雨登岸。他摄衣着履,手持烛火,走到寺庙门口,四周静寂无人,耳边只有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和风刮过寺门的嗖嗖声。此时,寒山寺响起钟声,诗人顿时感慨万千,在寺门上题诗两首,然后没有叫门直接掷笔回船,却已是衣履尽湿。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蓬泊处雨潇潇。疏钟野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夜半钟。”第二天早上,王渔阳深夜专门造访却又不入寒山寺的故事就传遍苏州城,诗人的放荡不羁和豪放性情可见一斑。
站在面向京杭大运河的山门前端详,平地而建的寒山寺显得静谧而安详。没有青山翠柏,它依旧肃穆沉稳;只有小桥流水,它依旧钟声悠扬;在温润与坚硬中巧妙交融。张继的愁绪并没有完全笼罩住寒山寺和江枫二桥,世人似乎越来越喜欢这“印象派”油画:月落、霜天、枫桥、客船、渔火,如何美仑美奂,如何浮想联翩,而把满腔的愁绪和炎凉的世态暂时放一边。
于是,越来越多文人骚客到这里或结庐而居、或吟诗作画、或潜心学问。王宠与文征明的凝翠楼,段玉裁的一枝园,袁廷梼的渔隐小圃,赵宦光的寒山别业等,大都为仕途不顺的文人或解甲归田的官员,但他们并非在此虚度余生,而是“大隐隐于市”,狠下功夫做些真正学问,将张继的愁绪转化为进取的动力。王宠有《雅宜山人集》,文征明有《甫田集》,段玉裁有《说文解字注》,袁廷梼有《渔隐录》,赵宦光有《寒山志》,价值连城的诗书画就在江水与钟声的激荡中汩汩流淌出来了。
一首《枫桥夜泊》,是张继在痛苦中的一种历练,在沉默中的一种勃发,在孤独中的一种寄托,激发了人性的潜能,杂糅了生存的感慨,囊括了世间的冷暖,屡败屡战的张继最终高中进士。
从枫桥下来已是日落时分,灿烂的黄昏为大运河、为寺庙、为水乡披上一层金黄的色调,寒山寺里悠悠钟声不绝,水乡民居上粉墙黛瓦错落,枫桥不再凄冷,而是温馨且暖和。如果张继再见此情此景,又将是何种感受呢?今晚,夜半钟声是否会再次撩起哪位游子的心绪?今晚,我是否也会愁绪难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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