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鸿渐,直隶永平府人,不过二十岁,就已是当地的名士。他一向急公好义,为秀才士子们所敬重。
永平当地的卢龙县有一个县令赵某,贪婪残暴,百姓饱受其苦。有个秀才范生因为迟交了几分赋税,竟被这赵县令杖刑打死。
士子们群情激奋,纷纷站出来,要到巡抚衙门去上书鸣冤,他们请张鸿渐出面联络号召,撰写诉状。张鸿渐没多想便答应了。
回家以后,妻子方氏听说此事,心里却总觉得不太踏实,她劝张鸿渐说:“秀才们做事,往往是只能共胜,不能共败。胜了倒好,人人抢功;一旦败了,便如鸟兽散,大难临头,各自奔逃。当今这个世道,是非曲直,讲不得道理,你又是孤单一人,既无兄弟,也无家族撑腰,一旦惹出祸来,谁能在危难时刻救你!”
张鸿渐觉得妻子说的有理,便有些后悔,就婉言谢绝诸生,闭门不出,但又实在抹不开面,还是写了篇诉状。
谁知,得知此事的县令赵某用重金贿赂了上司,巡抚衙门收了状子,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告状的秀才士子们反倒被定了个私自结党的罪名被抓了起来。没过多久,又传出风声,官府还要抓写状子的人。张鸿渐非常害怕,就从家中逃了出来。
张鸿渐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从直隶的永平府逃到了陕西的凤翔县时,身上的盘缠干粮就都用光了。
此时,残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色已全黑。张鸿渐胡乱走了好久,举头望去,四周都是旷野。他走走停停,已经精疲力竭。正当绝望之时,张鸿渐忽然看见,远处的野地里,竟有一间小屋,隐隐透出光亮。
张鸿渐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忙跑过去,急冲冲的叩响了院门。
敲了良久,柴门开了,一个老妇人举着盏昏暗油灯,走了出来。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尊驾夜里敲门,所为何事?”
张鸿渐只好说:“我是直隶永平府的秀才,因为受了冤屈,不得已才逃难出来的。天色已晚,能否借住一宿?”
那老妇人说:“吃食住处倒是小事,但家中没有男子,不方便留客。”说着便要掩门。
张鸿渐着急了,赶忙又接了一句:“小生并不敢过多期望,但求能有个栖身之所,能避得虎狼野兽,便念您的大恩大德。”
老妇人又端详了一下,这才说道:“既是如此,那你先进来吧!”
待张鸿渐进来,老妇人关上了院门,拿出一副草垫子给他。老妇人道:“我是看你可怜,无处可归,这才让你进院子里暂呆一晚。明日天不亮,便早些离开吧,不然我家姑娘得知了,定会怪罪于我。”说完,老妇人便进屋去了。
张鸿渐靠着墙无力的坐下,连日来的劳累凄苦一起涌上来,他闭上眼睛,这才流下泪来。
没过多久,张鸿渐忽然感觉有亮光在晃动,他睁眼一看,那老妇人打着一盏灯笼,带着一个女郎走出门来。张鸿渐赶忙躲到墙边黑暗的角落里。那点光亮中,他偷偷窥见,那竟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绝色女子。
只见那女子走到门口,见到了那草垫,转身询问老妇人。老妇人便说了经过情由。
那女子怒气冲冲的说道:“这家中都是老弱女子,怎能将不三不四的男子放进来?”她又问:“那人在哪里?”张鸿渐又惊又惧,连忙从暗处出来,伏倒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那女子便问张鸿渐籍贯姓名,因何逃难到此。张鸿渐顾不得多想,便一五一十的说了。那女子面色才稍微和缓了下来,说道:“所幸是一位风雅之士,不妨在此留宿。老奴也不通报一声,这样潦草粗疏,岂是对君子的待客之道?”说完便叫老妇人将张鸿渐带入了一间精舍。
过了没多久,老妇人又摆上了酒菜,器物肴馔,无一不洁净精美。等他用完了饭,老妇人又在床榻上铺好了锦缎被褥。张鸿渐觉着恍如隔世一般,心中感激,便问老妇人那女子姓氏。
老妇人说:“我们主人家姓施,家主老爷和夫人都已过世,只留下三个女儿。刚刚你见到的是长女舜华。”
老妇人离开后,张鸿渐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屋中虽然不大,却颇为雅致,案几之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摆着一本《南华经》,也就是《庄子》。张鸿渐来了兴致,便将书拿过来靠在枕上翻阅。
忽然,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女子舜华。
张鸿渐慌忙丢下书,去找自己的鞋子和冠带。舜华走到床前,轻轻按住他,嫣然一笑,说:“君子不必。”又在他床前坐下,舜华再一抬头,脸上竟多了一丝红晕,竟跟刚才判若两人。
“妾身看你是个风流文雅的君子,想向你托付终生,所以今日也不避什么瓜田李下的忌讳,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深夜过来讲了这些掏心掏肺的话,不知你意如何?会不会嫌弃于我?”
张鸿渐乍一听,慌的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说道:“实不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室了。”
舜华笑着说:“君子果然诚实敦厚。不过不要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明日我就去请媒妁准备亲事。”说完,便起身要离去。
张鸿渐心中一动,便起身扶住女子。“等等……这……”
“公子还有何话说?”舜华停住了,又是一笑。红烛之下,那面色竟是灿若春桃。张鸿渐不由得看呆了。
二
一夜温柔缱绻过去。天色还没亮,舜华便起身梳妆,又取出几锭沉甸甸的银子,交给张鸿渐说:“这些银子是给你的盘缠旅费。每日大可四处去游山玩水,览胜观光,晚上再回来安歇。千万别被旁人看见了。”
张鸿渐心中觉得奇怪,但还是按舜华的话,每日早出晚归,白天到处游玩,夜晚便回到舜华家中,二人过着恩爱夫妻的生活,就这样过了半年,也慢慢习以为常了。
这天,张鸿渐回来的早了些,来到了以往熟悉的地方,却看见四处都是荒野之地,平日里所居的房屋村舍竟都不见了。他四处张望,正在徘徊惊惶之时,忽然听见身后老妇人说话:“相公今日回来的早啊!”张鸿渐一回头,就是那么转眼间,一恍惚,自己竟已身在屋里了,四周房屋院落依然如故。
张鸿渐更加惊疑,这时,舜华从屋里出来,笑着对他说:“公子,你对我的来历出身有所怀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妾身并非是凡人,乃是狐仙,只因与你有前世的夙缘,所以才生了一段恩爱姻缘,你若对此介怀,就请就此离别吧,从此不再相见。”
张鸿渐说不出话来,这对他来说,也着实难以抉择,自己既无处可去,又留恋舜华的美色可人,从此,便安心在这温柔乡中住下,并不以为意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夜里,张鸿渐辗转难眠,他对舜华说:“你既是仙人,千里之遥,应当瞬息可到吧。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经常惦念着家中妻小,能否带我回去看看?”
舜华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一直以为这几年来,咱们琴瑟和鸣,能够恩爱长长久久,原来你还惦念着家中妻儿,看来这一场温柔,都是虚妄,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罢了。”
张鸿渐连忙说:“你又何出此言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算是回到家中,同样会念着你,就像今日念着她一样。若我真的是那种喜新厌旧之人,你又将如何看我呢?”
舜华笑着说:“我确实是有偏私之心,对我,就希望你念念不忘,对别人,就盼着你将她早早淡忘。不过你既然想要回家看看,这有何难,不过是近在咫尺而已。”说着,便抓着他的衣袖出了门。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眼前到处是黑沉沉的一片,难辨道路方向,张鸿渐犹豫着不敢前行。舜华把他一拽,便拉朝前走。两人走了没多久,只听见黑暗中,舜华说了一句:“到了。你回家吧,我走了。”话音刚落,舜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张鸿渐停住脚步,四处摸索了一阵,也不敢说话,慢慢走了两步,再看时,眼前忽然多了一间小院,斑驳的木门上贴着两张残破的门神,自己曾写过两条春联依稀可见。张鸿渐心中扑通扑通跳的厉害,他攀上低矮的院墙,跳进了院中,见屋里灯火仍亮着。张鸿渐靠近屋门,轻轻的敲了两下。
屋内一个声音问:“是谁?”
张鸿渐也不答话,又敲了两下。
屋里那人举着烛火,走过来开了门。
张鸿渐一看,正是妻子方氏,那方氏一看竟是丈夫回来了,也是惊喜不已。两人携手进了屋。张鸿渐看见儿子躺在床上正熟睡着,感慨道:“我走的时候,儿子不过膝盖般高,如今身子长得这么长了。”夫妇两人相依偎着,如同做梦一般。
张鸿渐讲了自己这几年遭遇,问到了当年的案子,才知道告状的秀才们,有死在狱中的,也有发配充军千里之外的,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当年的见识。
张鸿渐坐在床前,方氏把身子靠入丈夫怀中,轻声说:“相公你又有了新欢佳人,也不惦念着家中还有孤枕难眠的落泪人了。”
张鸿渐轻叹一声说:“我若不惦念,为何又回来?我跟她虽说情投意合,但毕竟不是同类,只因为在我落难之时,她对我有着相救收留的恩义,让我没齿难忘。”
听到这里,方氏忽然从张鸿渐怀中挣脱出来,脸色竟变了一变,说道:“你以为我是谁?”
张鸿渐心中一惊,再一看眼前那女子,竟然不是妻子方氏,那眉目容貌,竟是舜华!再用手一摸熟睡的儿子,触之冰凉,哪里是什么孩子,竟是家中纳凉的竹制卧具,一个碧绿的“竹夫人”。
张鸿渐羞惭的无地自容,低下头默然不语。
舜华说:“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了。本来应就此分开,所幸你还没忘了我们之间的恩义,也算是多少弥补了一点。既然你惦念旧情未了,我如此痴恋也觉得没什么意味了。你曾经怨我不送你归乡,如今我正要去京城,就顺道送你回去吧!”
说着,舜华便从床头拿上那个“竹夫人”,与张鸿渐两人骑跨在上面。舜华让张鸿渐闭上双眼,张鸿渐就觉得身子一下子腾空而起,好像离地并不远,但耳边飕飕的风声呼啸不已,张鸿渐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过了好久,才觉得自己的身体缓缓落下,双脚踏在地上。只听得舜华说了一句:“从此别过了!”张鸿渐想问何时再相见,赶忙睁眼一看,那倩影已经渺渺不知所踪。
三
张鸿渐惆怅慨叹了好久,才听见村里犬吠声声,夜色苍茫之中,树木房屋,阡陌道路,还是故乡景象。张鸿渐顺着那道路找到了自己家。他翻过院墙,叩响了柴门,就跟上次一模一样。屋中人惊问了一句:“是谁?”张鸿渐便答:“我回来了!”连喊了几声,屋中人好像认出了张鸿渐的声音,这才挑着灯来开门,一见张鸿渐便哭的不能自持。
张鸿渐看着妻子方氏抽噎不止,心里却还怀疑是不是舜华弄的幻术,进屋又看见床上一个孩子在熟睡,一如昨晚一样,便笑着说:“又把‘竹夫人’拿过来了啊!”
方氏茫然不解,但见他轻笑的神情,脸色变了,愤然说:“你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妾身日日盼着你回来,度日如年,枕上泪痕犹在,今日总算得见,你竟一点也没有伤心悲恋之情,你还配做个人吗?”
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这才知道这不是幻境,真是离别多年的妻子,奔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流泪大哭起来。张鸿渐将这过往的缘由和盘托出,又问案子结果,果然如之前舜华所说。
两人正在唏嘘感慨,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了一声,却无人答应。方氏又问了几遍。门外有个声音说是自己是村里的某甲。原来这人是村里的一个恶少,一直垂涎方氏的美色。
那人在外又问:“屋里是何人?”方氏答说:“无人。”
那人嬉笑着说:“方家娘子,我刚在村外看见一个人溜到你家翻墙进来了,又在门偷听了半天了,定是你的奸夫。你若不说,我可要进来捉奸了!”
方氏不得已,只得说是丈夫张鸿渐回来了。
那人说:“你男人大案还在身,便是回来了,也当绑起来送到官府!”
方氏苦苦哀求他不要告发,那人在屋外便以此要挟,言辞愈发的淫猥下流。
张鸿渐听得怒火中烧,热血涌了上来,他从屋里抓起一柄柴刀,一开门便冲出去,猛地一刀,直剁在那人脑袋上。那人怪叫一声,仆倒在地上,还在扭动哀嚎。
张鸿渐脑中一片空白,只顾着一刀一刀的剁下去。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直到那人再也没有声息了。方氏慌忙出来,将丈夫往外猛推:“如今事已至此,这罪便更加了一等。你快逃吧,我留下来顶着这罪。”
张鸿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了,怎能让妻儿牵连受辱而让自己苟且求生?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儿子平安长大,读书成才,我死也瞑目了。”
四
天亮了,张鸿渐便去了县衙自首。那县令赵某因为张鸿渐是朝廷钦案的犯人,并没有在县里判案,便将他由卢龙县里押送至广平府,不久又被押送到京城。
烈日之下,张鸿渐戴着沉重的木枷和械具,艰难的向前步步挪动着,饱受了苦楚。两个差人押送着,动辄呼喝打骂,就这样一路行了数百里。
这一日,三人沿着官道走了许久,前方一人骑着马从官道上过来,仿佛是个年轻女子,一身月白色劲装,身形窈窕轻盈。她带着帷帽,用面纱遮住了容颜,一个老妇人在前牵着马。
张鸿渐一见那老妇人便认出了,竟是舜华家的那个老妇女仆。张鸿渐情不自禁的呼喊出来。老妇人听到了,停下来脚步,那女子也拨转了马头,手启面纱,向张鸿渐望来。那一眼,张鸿渐看的清清楚楚,正是舜华,泪水也涟涟的流落下来。
舜华在此处见到张鸿渐,似乎有些惊讶,开口道:“这不是表兄吗?怎会到此?”
张鸿渐哽咽的说了自己的遭遇。舜华柳眉微蹙,冷笑一声,说道:“若依着表兄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小妹应当就此掉头别过,不管不顾。不过,我终究是于心不忍,寒舍不远,理应邀请诸位公差老爷们歇歇脚,备下酒水洗尘,也当送上些盘缠谢礼。”
公差听说有处歇息落脚,哪有不愿意的?几人跟着舜华走了二三里,来到一个山村,村中亭台楼阁,高大严整。舜华下马进去,又叫老妇人开门邀请客人进来。不一会儿,美酒佳肴就摆上了,竟像是早已准备好的。
老妇人出来说道:“此时家中也无男子,就请张相公陪着公差老爷们饮酒,前路还要仰仗各位照顾,请多饮几杯,我家主人还为各位准备了几十两银子的盘缠酬谢,过一会便到。” 公差们乐的眉开眼笑,更是纵情大吃大喝起来。
天色渐暗,两个公差已经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此时,忽见舜华出来,她用手一指,张鸿渐身上的木枷锁链便都脱落了,她拉着张鸿渐一直走出门外,跨上了一匹白马,那马一声嘶鸣,有如蛟龙腾跃一般,向前飞奔出去。
张鸿渐紧紧抓住舜华的衣襟,幽暗夜色之中,满眼昏黑,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好像在云雾之中奔涌,还有一丝女子淡雅的馨香,令人心旌摇动。
不知过了多久,舜华手中缰绳一勒,那马渐渐慢了下来。黑暗中,舜华也不回头,只听得她说:“便在此地下马吧!妾身同小妹有约,要同去青海,去往仙海之地求仙访道,又为你多留了半天,已让她久等多时了。”
张鸿渐心中好像被重击了一下,泪水情不自禁流下来,他颤声问道:“那何时能够再会?”
马儿已停了下来,百无聊赖的打着转,四下里静谧无声。舜华依然抬头目视着前方,不回头,也不说话。
张鸿渐盯着她的侧颜,又问了一句。
猛地,他一下子从马背上被推了下来,他虽有些惊慌,却一下子稳稳的站住了。而眼前,那一人一骑已绝尘而去。
张鸿渐抬头仰望,茫茫天地之间,便又只剩下自己这孤零零的一个人。
天亮了,张鸿渐一步步走到市镇,才得知自己已到了山西太原,便从此找个村子教馆授课,隐姓埋名,化名叫宫子迁。
五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
这些年来,张鸿渐一刻也没停止对家人的思念,他一点点打听,终于得知官府对他的追捕缉拿渐渐松懈下来了。这一回,张鸿渐便自己慢慢的从山西往东走。
一路奔波流转,便是大半年。终于,家乡就在眼前了,熟悉的村落依然如故。
张鸿渐不敢在大白天回来,一直等到夜深了,这才悄悄的来到家门口。
家门口似乎变了一些,原来低矮残破的院墙只身便可翻入,如今围墙却高大坚固了,张鸿渐身子也沉重了,只得趁着黑,摸到门前用马鞭敲门。
过了好久,才听见妻子的声音。张鸿渐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低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方氏楞了楞,这才回过神来,喜不自禁。她连忙开门将方鸿渐拉进来,一面作势大声呵斥,好像在训斥仆人:“在京城花销不够,应当早些回来,为何叫你半夜回来?”
进屋之后,两人相见,自是一番悲喜交集,各自说了这些年情形,张鸿渐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逃亡在外,没有回来。
两人正说着话,帘子外面有个少妇频频过来。张鸿渐便问妻子这是谁。方氏说,她是儿媳。张鸿渐又问儿子现在何处?方氏说:“儿子去省城赴乡试考举人,还未回来。”
张鸿渐已是涕泪横流:“没想到我流落这么多年,儿子不但长大,还读书成材了,娘子你真是耗尽心血了!”话未说完,儿媳已温好了酒做好饭菜,端上摆了满满的一桌。张鸿渐心中甚是慰藉,欣喜不已。只是在家中住了几日,张鸿渐一直躲藏在内室中,生怕被别人知道了。
这天晚上,张鸿渐刚刚睡下,忽然听见外面嘈杂,人声鼎沸,接着,就是一声声急促的捶门。张鸿渐一下子就受惊坐了起来,隐隐还听见有人问:“他家可有后门?”张鸿渐更加恐惧,妻子急忙找了一扇门当做梯子,帮着张鸿渐翻出院墙,趁着夜色逃走。
看着丈夫走远了,方氏才慌忙的打开门出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呆住了,只是不自觉的流下泪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门前黑压压的人群,敲着锣,打着鼓,满眼却都是笑模样,不少人急着往前拥,伸出手来讨要喜钱。
耳边不断响起来声音。
“恭喜张夫人!贺喜张夫人!张小相公高中了!张小相公中举了!”
而此时,方氏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的转身再看时,丈夫的身影早已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六
家乡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远远的抛在身后了,张鸿渐顾不得回头看,他艰难的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树枝和灌木。山林里早已没有路,也辨不清方向,张鸿渐就这样,又一次踏上了这条似乎永无终点的逃亡之路。
天亮了,张鸿渐再也支撑不住,便在倒在这密林间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就又在反复的噩梦中惊醒,灌了几口山泉水,他又强撑着身子向前走去。
一连几天,张鸿渐终于从山林间穿越出来,道路上慢慢有了人烟,还有连片的田亩和纵横的阡陌。张鸿渐还想再往西走,可问了问路人,此地已是京畿之地,距离天子脚下的京城不远了。张鸿渐饿的实在受不了,正巧路过一个村庄,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慢慢踱进去,想去讨点吃食。
村口有一户人家,高门高户,青砖瓦房,门头上贴着张报喜的大红报,张鸿渐走近看了一番。原来,这家姓许,家中子弟新中了举人。
这时,门里出来一个老翁,见张鸿渐正看着那报书,便问了他一句。张鸿渐连忙作了个揖。老翁看张鸿渐一身儒生打扮,言语举止文雅有礼,衣衫却残破不堪,便将张鸿渐请入家中招待。
问到从何而来时,张鸿渐只好假托说:“小生在京中设馆教学,路遇匪寇,流落至此。”
原来这老翁是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新科中举的许举人是他的侄儿。他见张鸿渐是个读书人,便请他留在家中教自己的小儿子读书。
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张鸿渐忽听外面仆役们说,新科的举人许公子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个同榜中举的举子,说是姓张,直隶永平府人士。
张鸿渐心中一动,赶忙跑到人群中窥看,一个年轻公子与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携手进来。张鸿渐的目光全聚在那少年身上,一刻也离不开,只见他身材颀长,眉目清秀,与自己依稀有些相似,却又不敢相认。
人群中满是喧闹贺喜,张鸿渐却心乱如麻,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竟冲上去一把抓住许举人的手,急问:“《齿录》,《齿录》,《同年录》,有没有?”
许举人不明就里,众人也满面疑惑。见张鸿渐急切的样子,许举人解了行装,拿出一册记录同榜中举者姓名籍贯和三代记录的《齿录》来。
人们都安静下来,只听着张鸿渐“哗啦啦”的翻书作响。张鸿渐翻到那一页时,紧握着这书册,脸上一颗颗掉下泪来。
张鸿渐用手指着那书册上的一行字,上面写着新科举人父亲的名姓,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直隶永平府,张鸿渐,这是我啊!”眼睛还直盯着那一脸懵懂的少年,“是我,张鸿渐,我是你爹啊!”
“爹爹!”那少年终于明白了,顿时扑了过来,抱住张鸿渐大哭起来。
许翁叔侄们听说了张鸿渐一家的身世遭遇,也唏嘘感慨不已,慢慢劝慰父子俩收住了泪,转悲为喜。许翁也承诺将以书信赠礼送至当地御史,为张鸿渐脱罪,父子一同还乡。
方氏自丈夫张鸿渐逃走之后,日夜不宁,寝食难安。
当新科举人儿子带着丈夫好像从天而降,一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是在做梦,更怕的是会从梦中猛醒。
不再有深夜里翻墙回来的担惊受怕,也再没有凶神恶煞的差人紧逼追赶,这一天,青天白日之下,高挑俊秀的儿子在前,拉着相似身材的丈夫在后,两人就这样轻飘飘的走进屋里来了。
“娘子,我回来了。”这一刹那,无喜无悲,只有泪飞如雨。
也许到此,生活便该归于平静了吧。这十多年来,过去种种,已恍如隔世,当年满头青丝,如今已是白发丛生。
张鸿渐坐在床边,轻抚着一个碧绿的“竹夫人”,手中触之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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