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文/云桂花
我确信在我出生的那天夜里,天上繁星闪烁,却没有一颗流星是因为我而坠落人间的。没有紫气东升,天降福瑞的意象,更没有白练腾空三丈高的盛景。那时候母亲高高隆起的肚腹白皙清亮,青色的筋脉络络分明,由于生养过多而显得吹弹可破的子宫壁上,布满了在过去的九个月里,我日渐凸出的五官和器官碰撞或摩挲过的痕迹。我在大人们臆想着的性别中,就在那晚的某一时刻,不可遏制的胎动和更不可遏制的疯狂痉挛之后,我像洪水猛兽般冲出了产道,降落在了这个他们原本很期盼,但又在下一秒似乎大失所望的我的到来的这个人间。
一个旷日持久,至少有九个月之久的谜团真相大白,我背负着母亲哭泣的泪眼和无尽的自卑,长此以往地让她低眉顺眼地生活着。
但我确信我依然是粉嫩透明的,褶皱且泛着惨白的躯体依然闪着某种牵动着她心房的晶亮。薄如蝉羽的肌肤和微闭着的眼睛,慵懒绵软的胎发,不多不少的四肢和急不可待寻找母亲疲惫又鼓胀的乳房的嘴巴,毫无悬念地和三个姐姐一起剥夺着母亲取之不竭的爱怜和呵护。
一个家中多女且杂事繁多的原生家庭,一个目不识丁且终日奔走于家务与田地之间的母亲,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来管束和教育这个不合时宜,绰绰有余的女孩子。于是田野,河滩,旷野甚至深涧或者急流成了她追寻被阳光猛烈地亲吻,被暴雨蛮横地拥抱,被严寒裹挟着不知所踪,在岌岌可危的悬崖峭壁间,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在跑一天也逃不出魔掌的草原上,在不知名的更多的鸟鸣和花香里,乐此不疲地用间歇性地失踪,刺激着母亲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疯狂地寻找。
母亲呼唤着我乳名的急切的声音,像一道道魔咒,她们会循着叶片与叶片间窄窄的,只能透进来一丝光亮的缝隙中,像老鹰捉鸡仔般毫不费力地让我因为四脚腾空而现出原形;将我从齐腰声的河沟轻轻拎起,摸着我的脚骨让我与乱石堆分离,在码成梯形的柴草垛的顶端,在一片刚刚被收割机啃过接着又被牛羊啃过的不着边际的油菜地里,在长满荒草但昔日繁华一片的马厩里。我头顶着枯草,脚脖子上沾满了青蛙们柔软的绿丝绒胎衣,口里叼着能酸掉整排牙齿的绛红色的野果,手里攥着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兽骨。母亲的呼唤轻柔且清透,她不肖声嘶力竭,不必像别人的母亲那样大动干戈地要么赤手空拳,要么手持利器来对付那些因为贪玩而晚归的孩子,她只消用一两声那柔波似水的腔调,我便会乖乖出现在她眼前。我渴望被她的声音甜蜜地缠绕,湿漉漉地浸透和包容。我不知道她会在整日地忙碌与疲乏中的哪个间隙想起我,可是我为了那一刻等了整整一天。我稚嫩而强大的存在感,孤独而色彩斑斓的童年时光,我一定会鞠躬向它致歉,那么多的不经意和刻意,那么多的喜和悲。
我束手就擒,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母亲牵着我辨不出颜色的手,像一只举止优雅的母羊,迈着从不发出声响的脚步,向我们散着昏暗灯光,鸡鸣犬吠的十四个人的大家庭走去。
我们的老房子像一头在黑夜里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它没有老死的一天也同样没有精神矍铄的那一天,它不言不语,事不关己地等待着我;摇摇欲坠,风蚀残年的屋檐底下,躲着灰雀用羽毛和树枝搭建的四面透风的粗糙的家等待着我。我花花绿绿的姐姐们围坐在泛着油光的灶台边,坐在一大片的沸气腾腾中,坐在灶火燃起的一片红光之中,像三个温婉的仙子,却和我一样深深盼望着母亲。
母亲的臂弯是最光滑且富有弹性的,那是我白日里的失魂落魄后,躲避鄙夷,躲避漠视的温床。只有枕在母亲柔软的胳膊上的那一刻,我才会感觉自己真的还是个脆弱的孩子,只有在那一刻母亲才可以在黑暗里正大光明地,伸出一位母亲该有的一双温柔的,粗糙的,满怀温柔的手,抚摸着我快要长出草芽儿的头发,她把它们一丝一丝地捋顺,一丝一丝地让它们变得翠滑。我被融化成了一块琥珀色的糖稀,稠稠地粘住了母亲的身体和秀发。我半张着嘴巴,倾耳谛听着来自母亲的那些遥远的故事。母亲的眼窝深陷,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耳根流淌着,我来不及替她擦拭,就沉入了梦乡。
家中其他的成员,祖父母,两位姑母或是她们的孩子,还有我喜欢马背和草原的父亲,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加快着逐渐老去或新生或长大成人的步伐。他们的新鲜明亮的人生和用泪水浸泡过的人生,在这同一个屋檐下,用食不果腹和千里跋涉换来的,这个让他们从此不再因为流离失所而面容憔悴的家,用能照亮全宇宙的煤油灯,能让全世界饱食的干菜叶,用大量的石块和土块,瓦片和泥沙浆,潮湿的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柴草,蹭的每个人的脊背和后脑勺都花白的石灰粉,堆砌粘合,排列组合,让它们融洽,融合的这个贫穷的家。油烟味和着柴草燃烧的气味,萦绕盘旋,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在以后更久的日子里,我们统统回到了那里,烟火未尽。
之后的我,依然像一片飘散着的鸟羽,像一只游离于水畔的略显雏形的蝌蚪,像地梗上一颗被遗落却生机盎然的种子,独自享受着成长所要经历的日日夜夜。犹如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艰难地蜕皮,断了尾巴的壁虎一转眼就看见了新生的尾翼。
我变成了母亲最会写字最会说话的孩子,但我依然确信当我从一颗受精卵的裂变开始,母亲就将文字深深植入了我的骨骼和血液当中。我将这些来自母体的叙写都当做是她无言的申辩。向她的逆来顺受,向她的温和善良,向她的高挑清瘦,向她的沉默寡言,向她多苦多难的一生。我不会沿着她走过的路再永不回头地走下去,我会登上更高的山脊,去寻找我们在风雨交加的草原上相依为命的那顶帐篷;我会潜入更深的水底,去寻找她在青春年华里剪去的那缕秀发;我会像野兽一般在土地上刨出新的洞穴,用来埋葬她所有晦暗的记忆,让所有的腐烂和萎靡窒息而死;我要把我的根植深入大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每一片树叶上都镌刻上母亲的名字。
云桂花,笔名海韵,回族,青海门源种马场人。喜欢文字,愿在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上,我写我心,自在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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