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张中行
城,就来源说不温雅,是为防守;于内,是舍不得自己的所有;对外,则是把不少人看成小人或敌人。人,有理想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事实一面,既来之,则安之。对城也是这样,既然有了城,日久天长,就觉得还是以有它为好。于我,当然也欢迎城的繁华和方便,并曾设想,在城门外或内,找到个《老残游记》中那样的高升店,也许竞可以喝白干,佐以花生仁,然后饱餐黍米饭,兼听“画角声断谯门'了。
我的出生地是农村,在京津之间,但并没有机会到较近的天津和较远的北京看看。直到过十岁,才有机会,第一次看到本乡本土的香河县的小城。记得其时我还在上小学,县里开小学生成绩的观摩会,我也许不像现在的甘居下游吧,由老师选中了。十个八个人,由老师带队,早饭后出发,步行向西北,过青龙湾,约五十里跋山涉水,很累,但到太阳偏西时候,终于远远地望见南面城墙的垛口。其时我初见世面,觉得城墙很高,较于小村庄可谓八面威风。于是忘了劳累,加快往前走。不久走到南门前,更细端详,门拱形,高大,深远成为洞,都是过去没见过的。入了门,往前嘹望,直直的一条长街,两旁皆为商店,如我们这小村庄来的,真不能不自惭形秽了。走到接近北门,住在北门内路东一个客店里。夜里,想到有生第一次住在城里,很兴奋,也很得意。早晨,天微明,躺不住了,爬起来,几个人一同登城。不久就绕回来,余兴未尽,都同意,又绕一圈。回去后,向未选中的同学述说所见,着重说的就是那个方正而完整的砖城。
离开家乡以后,几十年,我到过不少地方,也就见过不少城。印象深的当然是住得时间长 的。以时间先后为序,先是通县,后是北京。通县,最使我怀念的是新城西门,那是晚饭后或星期日,多数往门外以北的闸桥,少数往城西的八里桥,都要出入这个门。闸桥是通惠河上的一个闸,其时河上已不行船,岑寂,或说荒凉,立其上,看对岸墓田,水中芦苇,我常常若有所思,思什么呢?自己也不清楚。但这是生活,值得深印在心里的。只记得彼时想到的是《秦风•蒹葭》,并默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离开通县,到了北京城。我住内城,常到外城,并不断串城,可以说,生活总是与城有拉扯不断的关系。最难忘怀的是经由西直门出城。那有时是与三五友人往玉泉山,坐山后,共饮莲花白酒,然后卧林中草地上听蝈蝈叫。更多的是与墅君结伴,游农事试验场,麦泛黄时,坐麦田中听布谷叫,晚秋,坐林中土坡上听蟋蟀呜。一晃几十年过去,城没了,出入城门,游园,并坐话开天旧事,都成为梦。有的人并默默地先我而去,因而有时过西直门,心中就浮起李义山的两句诗:“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随着拆城的一阵阵风,我第一次见的香河县小城也没了。但因为时代近,变化的迹象易寻,城基,东西南北门,中年以上的人还能指出来。我近年有时到那里住个短时期,住所在东门附近,常常经过旧的东门和城东南角,就不由得想到昔年有城时候的种种:有征途,证明有聚散;有旧痕,证明我没有忘记这个小城以及其中的一些人。只是可惜,去者日以疏,至少是有时候,我对影感到寂寞,东望云天,确知已经不再有那个小城,连带的也就失去许多可意的,就禁不住为之凄然。不免有黍离之思,曾诌七绝一首云:“绮梦无端入震门,城池影尽旧名存。长街几许升沉事,付与征途热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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