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皓案:
去岁甲申年,“鬯道堂”主人“砚福”齐天,购得顾二娘、高凤翰、黄葆钺美砚三品,尤以顾二娘砚,得于东南形胜之地,传为业内佳话,海内外砚客、藏家初闻此讯,忭忭然、纷纷然无不以争睹“芳容”为醉心雅事。
“鬯道堂”主人仰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之古训,遂于2014年年尾,慨然公示于艺林藏界,欣喜其文嘉图茂,刊发于是年11月《收藏家》杂志,总第217期。越一载,趣于今,惊艳于2015年我司秋拍“文心鬯道”文房清供专场。盛世今朝,辉映琼玖,宝光射于斗牛,绮华载于砚史,非徒嘉德拍场之幸也。
“鬯道堂”主人雅以文心鬯道,请君啜清茗、斟醽醁,玉杯在手,细味吾华美砚之极品:
顾二娘“松皮随形歙砚”,张传伦收藏
砚背
顾二娘砚最富盛名,只因她是顾二娘,爱其砚的历代文人想起嫠居吴门的这位年轻寡妇纤纤十指将艰硬冰冷的石头摆弄成史上最富盛名的顾二娘砚,绮思四百年不绝如缕,念想最多的定是她奏刀之际,素衣素裙素面朝天的模样究有几分标致?至少要跟她的砚台相得益彰才好,士大夫们格外推崇她,她特大的名气也由此而传闻至今,那位千金买砚千金买婢(金樱)的藏砚大家黄莘田曾请顾二娘制“美无度砚”,此砚位列他的书斋“十砚轩”中第一,曾一题再题还有余甸也来铭题。可以想见其美哉至大而至无限。
至于二娘的风韵,这位很会享林下之福的县太爷未置一字,真若两全其美,好事的文人又岂会惜玉而不怜香呢?若貌丑则言人媸砚美云云……
顾二娘往生,善诗的黄莘田有七绝一首怀念她:“古款遗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带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诗早写些年就好了,洒向泉台多悲凉,“梨花雨润梨花面”,岂不妙极,老实说一句雅人不肯言说的扫兴话,又何必想见顾二娘“梨花带雨玉生香”的娇颜,“纤纤女手”当非刻砚之手,砚石质硬,切、刻、磨非下大力不可,唯切割一道工艺,顾二娘不必亲顾,刻则必亲为,而磨更不能假手他人,磨砻修治是任何一项雕刻艺木中最为至关重要的,打磨的好,大可弥补刻工之不足,刻了磨磨了刻,金樱葱尖手也会变生老姜杈,闺阁女红向无刻砚一工,纤纤柔指属绣娘,砚娘沾溉女史光。不然,何以自康熙晚期从来不乏为之延誉之人,张中行先生“顾二娘”一文点明了写出:“我不想为士大夫讳,是因为她不是男士而是女士。性别的因素中还含有数量的因素,是女性的砚工确是罕见。那么,为什么织布绣花的手忽而琢起砚石来?这要查查家世才可以知道。”张中行先生要调出顾二娘的档案给大家看,我正好省省心,做一回文抄工,照录如下:“顾二娘姓邹,苏州人,推算当生于清康熙前期,卒于雍正年间。她嫁顾姓,公公顾德林是苏州阊门内专诸巷的著名砚工。丈夫顾启明,大概嫁后时间不很长就死去,所以公公的手艺只好由她接续。推想人必很聪明,据说熟练之后,石质好坏,用脚趾一点就能知道。有个儿子顾公望,也是砚工高手,康熙年间曾招入内廷制砚。顾二娘的最活跃时期在康熙晚年,因为,据我的些微所见,文人好事者提到她,有壬辰(康熙五十一年, 1712年)、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乙亥(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辛丑(康熙六十年,1721年)几个年头。”
顾二娘的砚台精心设构,妙手调制,产量有限,不敷众用。顾殁后没多久的乾嘉时期,赝品已遍国中,她的砚台最难辨真伪,“其著者也特无款识,凡细书八分款,吴门顾二娘制六字者,大抵皆伪”。语出阮吾山《茶余客话》,张中行说的更细一点“但平生所见,边款为吴门顾二娘制的端砚,其中绝大多数花样为凤,我看都是伪品”。即是这类假凤砚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已是“稀如星凤”了,我玩砚资历不敢比肩中行老阅历深雅。举凡三十年来所见顾砚真伪勿论,竟未尝得见一款凤砚,可谓“一蟹不如一蟹”,假亦不精,所见十之八九是簸箕形小圆砚,初视甚觉新奇,不免“竞夸新样”之趣,然未信其真,越见越多越不待见。“启功先生是文物鉴定大专家,自己藏砚,如康熙御用洮河石砚,雍正赐田文镜玉音端砚,都是世间希有的。”张中行和启功聊天,“有那么一次,闲谈扯到砚上,我(张中行)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您见过多少真顾二娘做工的?又一个是,譬如从刀法上,风格上,能够断定是不是出于顾二娘之手吗?启功先生言简意明,只用六个字就交了卷,是‘没见过,不知道’。所以我也只好少谈真假,多谈顾二娘。”
元伯所言“没见过”,不可当真,是怕中行问究竟,不愿说就说“不知道”,老一辈的大家大多这样把握分寸,自有分教。欲从刻工上辨砚之真伪,不唯难度很大,根本靠不住的原因,金禹民先生从工艺上解释清楚易懂,“多年前(张中行)与老友金禹民先生闲谈,说到文彭、丁敬等刻的图章,金先生说,千万别当真的买,他刻半生图章,刀法才略知一二,外行人想从刻工上分辨真假,就太难了”。
金禹民举例为何独不谈砚,实有不可以与外人道的微情存焉,金禹民是近百年刻托款砚铭的超一流高手,收藏大家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之弟世章徐濠园,藏砚之宏富称雄海内,民国年间曾请金禹民入府月余,专事于古砚上题刻与之对应年代的假造名人款,鲜为人所知,亦鲜为人所识破。倘若此类砚台今日浮出,真比“泗水捞鼎”,世人宝之犹恐不及,推向市场,必是大拍场上八方竟夺的抢手货。傅大卣先生论识古代名砚举其要旨有三:砚品对。年代对。刻铭书法风格吻合该名人即可以真品视之。高见甚是甚是高见。
名砚纹饰、文字之镌刻确也大多假手他人,非本人亲力为之,墨稿出自本人,即为真物。顾二娘砚一向玄妙,无标准器可资借鉴,北京故宫院藏顾二娘“美无度”砚疑点亦多,故宫所藏尚不可尽信,信谁?有清一代文籍多见记载的“余田生蕉白砚,陈德泉井田砚,十砚翁青花砚,皆吴门顾二娘制”,然此三砚均己失佚无可证之。哪天运气好,得一无款确为阮吾山所云“顾二娘特无款识砚”,拿与人看,恐无信之者,不说你是骗子,算是轻饶了你。
故宫藏“美无度砚”,即“洞天一品砚”
“美无度砚”现藏故宫,最近的一次展出,时在文革前故宫举办的文房四宝展览,张中行看了,顿生真假李逵之疑,此前张中行见过“美无度”拓片,“在清末著名收藏家费念慈送给端方的砚拓册上。砚高市尺五寸五分,宽四寸五分,厚一寸。正面上方镌长方形水池,其它处都是随形,古朴而典雅。右方题刻行书大字谢眺诗句: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小字:康熙己亥六月,任。以下黄任印。左方二印为莘田真赏,十砚轩图书。背面有余甸(字田生)铭和黄任于戊辰秋八月的再题。右侧刻吴门顾二娘造,篆书。左侧刻神品二字,也是篆书。……专由拓片上看,刻工,题印,年代等等都没有问题。那就确认为真也就没有问题了吧?然而不然,原因是只是我所知,竟出现两个李逵。其一见于一翁的长诗《说砚》:‘十砚斋之冠,东瀛归长尾,过海两见之,平正仅无疵。谬名美无度,诞语夸陋士’。(1962年7月14日《光明日报》)这是说,美无度砚早为日本人买去。可是很怪,又出现其二。”
此之二即故宫那一块,好在二砚必有一真,若故宫所藏为真,当为传世唯一真品,日人藏或真或假不特重要,泥牛入海谁复一见?
匡时14年秋拍日本回流顾二娘制砚,或许就是张中行所提东瀛顾二娘。
匡时“美无度砚”背面拓片,可以故宫“美无度砚”比较
暮春三月,奇缘骤降,得顾二娘“随形雕松皮歙砚”,暂拟此砚名,砚面近半浅刻,于螺蚵松皮间以探刀深锲三砚池,三池随形均以麻谷为地,环刻玉线,中池大而位中,两小池左右列下方,小而浅,匠心妙诣贵乎不若细观以为虫蛀,凡古今刻物以人功所制妙造天然,皆可为一时圣手,胜似天然,假若此砚四围断岩嶙峋,二娘不施昆吾刀,不过一天工造物、太璞未雕之石而已,不著人意,何足珍贵!此砚何以暂名“随形雕松皮歙砚”,实乃砚背上半部约略三分之一石皮与断岩层面相勾连,妙在二娘独出心裁刻以圆筋玉线,线左边略铲斜刀以突出线条,间隔行距宽窄不等,竖排十数行,古砚百式,无此杰构,设思之文雅,非得文人韵士之教,何有此焕然文采、盎然古意?!会当赞之以歌行:“仿佛玉版笺纸红八行,也似排箫声管碧参差,更若箜篌廿五弦,两弦空处镌芳名,隶精而密常属款:‘吴门顾二娘制’砚,故宫藏砚‘美无度’,吾之砚藏‘雅无度’,美雅两相常契合。”
“雅无度”、“美无度”两砚高宽厚度,竟亦仿佛,“雅”砚稍薄略输“美”砚三分。原附红木随形砚盒,内粘一杭州文物公司残旧库藏标签,依稀辨出“顾二娘连合砚一方”字样,审砚之皮壳包浆苍暗而光润无多,一望而知公家收此砚入库之后,谅再无人及顾,久锁匣中,绝数十载盘养之功,毕竟是康雍旧构,上手稍加摩挲,雅光立现,凡古物大抵有此奥妙,道人深雅,于此当详察。
顾二娘砚大雅之美,必得之于文心滋养,砚史不曾有传顾二娘有无文采,观其所制当通文墨,二娘所处康熙时代去明季不远,文玩制器的能匠,以一技之工,知名海内,与缙绅列座分礼,一时高流贵尚之,天下文士皆愿与之交,诗酒流连。前辈濮仲谦即此类人中魁斗,钱谦益《有学集》存七律一首“赠濮老仲谦诗”,足羡风雅之致。
顾二娘砚,声华行远一至于今砚名日盛,多拜黄莘田等名士为之鼎力推扬,文风熏蔚之下,砚格不雅都难。莘田玩古最不同凡庸之辈,以砚分,轻古董而重时玩,不追古砚而追佳石,是否以应“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之意,不得而知。然其最慕顾二娘砚,斑斑可证,顾二娘与其同生一朝,不夸为己之大幸,岂有幸哉!
未见凤翰砚,先读高老先生《砚史》,高凤翰是一位才情豪爽风格卓荦的艺木家,“扬州八怪”之一,书画篆刻不囿于成法,朴茂浑穆,别有意趣,精鉴别富收藏,嗜奇好古,砚癖尤痴,蓄砚之多,达一千余方,此亦不足称羡,贵其摭拾精者,撰述题铭,亲书镌刻,雅喜“鹊华秋色”,遂以淡花青手拓砚图,旁缀诗文,三端争胜四体皆备,藻采飘逸,钤以朱印,例仿司马《史记》,依类入列,成书《砚史》。
是书流传至今,得益于摹本《砚史》, 存砚图百十二幅, 共收砚百六十五方,嘉惠艺林亦予好事善仿者以绝佳蓝本,“按图索骥”,清末民国年间风翰款假砚于京都厂甸冷摊时有浮出,其中不乏文人参教点化之品,今日已殊难分辩真伪,更叹误之弥深而识见浅薄者,只识《砚史》之砚为真,不知风翰刻砚岂止“砚史”所记之数,未录“砚史”者更不知凡几。不意此数端却怡我佳惠良多,上月上旬得逛沪上古玩城,得高凤翰款端石随形近椭圆形小端砚,砚盒入眼已夺我心,原配金星紫檀,盒面镌“廷彝家书字砚”六篆书,小字行书落款“雍正乙卯凤翰题”,砚置掌中须臾汗津润手,砚质柔滑,色紫而出翠,虫蛀于砚阴,砚面周匝阳刻玉线与枝蔓花卉巧然衔接,随形砚池深挖至砚厚之半,砚堂略凹存微墨,宜舔笔。砚阴上端自右至左刻大字隶书“脉望”。铭文隶书,竖分三行:“书则蠹、砚则口、墨精化,规神仙之窟”。并排行书两行小字:“五弟高凤翰为廷老亲家铭研”。
一物一主,有缘者得之。
寒斋厅大,中置丈二红木雕古藤巨桌,乃我挥毫之字台。2012年自东瀛名古屋,得一清代菊花石砚,高逾尺半宽半尺有余厚寸半有余,大而精雅堪配吾桌,友人急索加厚润豪夺去后,常思再觅一大砚,痴心两载,于今岁晚春乃得黄葆钺铭汉砖砚,砚呈长方形,敦实朴厚,以汉砖琢制而成,一面磨成砚面,砚缘周起宽皮条线,淌池式,砚堂顺平,良匠于墨池波涛汹涌中雕一蛟龙,龙尾隐然不可见,宛若“云护蛟龙,支股必间断,亦在意会而已”。砚阴有黄葆钺隶书长篇铭文,竖排五行凡五十四字,下镌行楷小字:“蔗香馆晓囱,长乐黄葆钺”。字界漫漶斑驳处,依曦光隐约可见。百年楠木老料斫成天地盖,内髹黑漆,选料之精极民初大匠之选,料厚以今之度衡仅一公分略余,长宽之广阔,竟达36.5×14厘米,盒底起玉台、四边脚,天照地合体天地平和之气,内覆大汉之砖上镌汉碑古隶,葆钺墨稿又参伊秉绶隶法,虽不若伊太守典丽华滋,但得沉静苍劲,笔路顺顺当当以作砚铭妥妥贴贴,汉光吉兆,映我南窗,砚之功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