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
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入秋了,山里的秋,来得比江南早,在江南呆久了,回到这片故土,我竟成了陌人。
心中繁盛的花事,就这样在微风过隙的刹那,变成了枯黄的落叶,匆匆落幕。从此年华不在停留,盛年不复重来。不喜欢萧条清冷的秋,可我又留不住荫荫夏日,还要面对冰天雪地的寒冬。错过一场,又一场的花红。
秋天多思,秋天多愁。多愁多情的我,在这个季节,注定逃不出相思的网,躲不过红烛前的泪。
于是,遂想起诗词。
张志和,本名龟龄,又名志和,六岁能文,少年怀才,十六岁明经及第,令侍诏翰林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南浦县尉,文能流传千古,武则安邦平乱,一生平步青云,直到中年,有过一次贬谪,却开启了他形隐山林,茅舍竹蓬,登舟垂钓,斜风细雨,不记归途的隐士生涯。
唐大历十年,张志和应颜真卿之约,驾舟往蔼,暮春之初,水美鱼肥,诗情盎然之际写下此词。也是凭借这首渔父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往来填《渔父》者无数,唯他独秀于林,声名远播。
西塞山前,水流弯弯,水肥鱼美,白鹭倩影翩翩,掩映碧帘,落在水里是生命的短暂,惊鸿一撇却则成悠长的岁月。我想着,那悠悠倩影,袅袅娜娜,已然留下了洗不尽的相思。此后,来这里的人,是渴望幽静的生活,还是想要瞻仰神女的眉黛?
岸边桃花灼灼,柳枝葱郁。池水已是春潮水满,飘零着几片结伴下水的花儿,水中还有鱼儿蹦蹦跳,上窜下窜。江边有老翁,头挂斗笠,后背蓑衣,摇一叶扁舟,垂钓于烟雨蒙蒙的江上,悠然自得,忘记归途。
这莫非又是数十年之后,柳宗元《江雪》里的那个钓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虽一个是春来水涨,鳜鱼肥美的早春,一个是寒江孤影,风雪萧萧的寒冬,但同样的是一个人,一叶扁舟。两种不同的意境,不同的人生,就像他曾经耕耘的官场,同一个天下,同一个帝王,也会有忠奸之分。但他的离开,跟奸臣无关,是帝王的急躁,成全了他的隐逸之心。
至德二年(757年),张志和由外官擢至内官,奉上皇还西京,封(吏部)金紫光禄大夫,享正三品待遇。因力谏肃宗收回对回纥的苛刻条件,纳陈时事,被贬南浦尉。同年其父离世,于是至德三年(758年)已经倦怠了官场的张志和,便以“丧父”为由脱离官场。
莫要去强留一个铁了心要离开的人,他可以有无数个理由借故离开,甚至不惜编造谎言,伤害你和周边的人,抵达终点的时候,把自己也弄得遍体鳞伤。但久经沙场,由外转内,周旋官场多年的张志和,不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是苍茫的尘世,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成全了他,只是这份善意看似慈悲,实则残忍。前路我们可以去创造和经营,可生死总是别无选择。
离开京城,他带着肃宗赐他的一奴一婢,“渔童”和“樵青”游山历水,经黄山、绩溪等地、又至吴山楚水,最后来到湖州城西西塞山渔隐,别号烟波钓叟。气势雄伟,群峰荟萃,万壑争奇的黄山;灵山秀水,古老淳朴的绩溪;柔情似水,富硕繁华,斜风细雨的吴越山水,让他渐渐忘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也暂时忘记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至于说好的归途,姑且抛却,到期的时候,它一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白鹭、桃花、流水、鳜鱼、轻舟、渔翁、斗笠、蓑衣、画境悠然而生,丝毫没有多余造作的痕迹。自然天成,疏淡中自有深意,简洁中内藏玄妙,虚实相间,浓淡相宜。如他所愿,以水为伴,与山为友,登舟垂钓,看斜阳脉脉,流水悠悠。胜过南山只有老欧洗手做羹汤的陶渊明;胜过驿外断桥边,轻舟八尺,低蓬三扇的陆游;胜过孤山梅园,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他一生平步青云,锦绣繁华,中年化险为夷,开启诗情画意的渔隐生涯。
这样的诗意与宁静,来得平稳,及时,又短暂。四十三岁那年,他因醉酒溺水身亡。他与水结缘,最后死于若水,时光又一次成全了他,让他把渔父这一形象演到真假难分。佛渡有缘人,岁月则成全有识之士,才华不是与生俱来,用心经营,自然水到渠成,断断续续必然难成大气。都在世间行走,没有谁比谁幸运,付出得越多,耕耘得越好,金秋时节,自然收获斐然。
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千古词帝李煜,以及后世的词坛翘楚,和凝、欧阳炯、李珣等均受其渔父所影响,想要并驾齐驱,同登宝典,却未能再创新高。后来又流传日本,并与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起被列入日本教科书,开启日本填词的先河。从此,《渔父》这一词牌,独领风骚者,唯张志和一人而已。
喜欢这阙词的词意和画境,构思巧妙,色泽鲜明柔和,意境优美,悠然脱俗。词中之景,尽显眼前,轻舟云水,细雨斜风,朦朦胧胧。舟上有渔父垂钓,江边是匆匆路过的你我。让画外之人,无不想就此停留,忘记喧嚣的记忆,隐居于此。特别是对于那些喜好山水,厌倦尘世的人,只要踏进,必然迷失归途。
喜欢在清幽的意境里,夹带淡淡的忧伤,让笔下的文字,飘零的闲花,以及推门进入的旅客,都带着江南的湿润,江南的柔情,度过一个深情的秋日。看最美的风景,读最好的书,爱恰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