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旅休相问,江湖一滥仙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曾几何时,教小孙女背唐诗,背到这《渔歌子》时,有问:张志和是谁,答:唐朝诗人;再问,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我当时的回答。
还真是,我们知道除了这首诗的作者是张志和外,对他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个也很正常,他本身就是一个漂泊湖海,浪迹山林的隐者;那繁盛地花事,在微风过隙的刹那,变成了枯黄的落叶,匆匆落幕;他模糊的身影只在深邃历史深处,惊艳地一闪而过。
渔父樵夫,历来是中国历史上隐士的代名词,但似乎自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始,渔父的形象才丰满了起来,及到了柳宗元《江雪》中“独钓寒江雪”的老者出现,这形象的寓意成为避世高人所独有,也可以说,这是诗意画中最具共鸣感的画面,它和着山水,将高傲和孤独并存地人生展现在你的面前。
西塞山前,闲云淡淡,西塞山下,春潮水满;白鹭翩翩、桃花灼灼、柳枝葱郁;江边老翁,头戴斗笠,后背蓑衣,在江南青烟细雨的柔和晚春景色中,摇一叶扁舟,持一根竹杆,垂钓于烟雨蒙蒙的江上,悠然自得,享岁月闲情,钓人间清欢,好一幅忘记归途的张志和自画像。
这幅画中,疏淡中自有深意,简洁中内藏玄妙,虚实相间,浓淡相宜,浑然天成;它上承采菊东篱悠望南山的陶渊明,下启驿外断桥边踏雪寻梅的陆游;将一位以水为伴,与山为友,不问世事的隐逸高士形象,极具立体感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钦羡之情悠然而生。
张志和,字子同,号玄真子,浙江金华人,进士出身,先后任翰林待诏、左金吾卫录事参军等职。后有感于宦海风波和人生无常,弃官弃家,浪迹江湖,隐居于太湖流域,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渔樵为乐。后应当时湖州刺史颜真卿邀请,前往湖州相聚时,不慎在平望莺脰湖落水身亡,年42岁。
《新唐书》中有张志和记载,但并无专门之列传,是同其它人合在一起,也仅区区约三百言,生平主要见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及《唐诗纪事》和《唐才子传校笺》等,并不为人所熟知。
他原来不叫张志和,而叫张龟龄,他三岁读书,六岁能文,八岁时跟随父亲在翰林院游玩,宋学士以锦林文集戏之,张志和过目成诵,传为佳话,也算是神童一枚了。
他十六岁便明经科及第,明经同常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进士科都属唐时科考项目,简单理解成今天的文理科之别就好了,这二者是唐时诸多科目考试中规模最大的两科。不过,在感觉上,明经的含金量似乎要低于进士,因为历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嘛。
以这位16岁的张少年这么年青便有了功名,当时的太子李亨很是看重他,不但授以官职,为他亲赐御名,改名志和,从此,张志和以太子党的身份踏上了仕途之旅。
有皇太子的赏识,加上他还有个了不起的舅舅李泌, 张志和的仕途处是一帆风顺,居然做到了候补杭州刺史的职位;及安史之乱爆发,张志和随太子李亨转战灵武一带,被授朔方招讨使。
后来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张志和与李泌时常献计于肃宗,肃宗擢授张志和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及安史乱平,张志和奉上皇还西京,又被封金紫光禄大夫,这可是一等一的高官,此时的张志和真可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伴君如伴虎,皇家冷血,正当张志和欲大展宏图之际,突来横祸,被贬到南浦当了个县尉,这南浦就是今天的重庆万州,那时的万州对唐朝来说,就是个不毛之地,可见这事犯得还很大,处置仅比杀头稍强。
对这场横祸的来自何方,是如何一回事不得而知,史书仅“后坐事,贬南浦尉。”七字存焉,贬谪期间又祸不单行,父母妻子接连离世,使得张志和悲恸欲绝,彼此后,他对官场心灰意冷,绝意远离朝堂,逍遥江湖以度余生。
肃宗李亨也是个性情中人,在处置张志和不久便也后悔了,他特赦张志和无罪,并赠奴、婢各一,同时赐白银以荣葬其母,意欲让张志和守孝期满后再回朝廷效力。
世事艰难如意少,功名荣耀误人多;
浮云富贵非吾愿,且买扁舟理钓蓑。
这是他写的一首《自叙》诗,面对“朝廷屡招”不为所动,此诗也算是对朝廷启用他的一个回答吧。他“不愿之任,得还本贯”,带上唐肃宗赐给他的一奴一婢,取名曰渔童和樵青,云游于山水之间。
他自号“烟波钓徒”“坦然圹然,肄志物外”“视轩裳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人生不为尘世所累,早已超然物外,自得其乐地悠哉游哉。
七泽三湘碧草连,洞庭江汉水如天。
朝廷若觅元真子,不在云边则酒边。
明月棹,夕阳船。鲈鱼恰似镜中悬。
丝纶钓饵都收却,八字山前听雨眠。
看来,这张志和很擅长《渔歌子》这一文学载体,写来是得心应手,他后来在应颜真卿之约去湖州相会时,就一气写下五首,而我们熟知的《渔歌子》便是其中的第一首,当时便被广为传唱。
据说,写完这五首词后,在大家的一片称颂中,张志和乘舟在水面上挥了挥手,向颜真卿表示谢意,然后慢悠悠地升天而去,做他道家的玄真子去了。
张志和酒后戏水跨鹤升仙而去,情形几如李白掬水捧月,骑鲸青天而去相似,其实说穿了就是酒醉溺水而逝,时人十分惋惜,颜真卿发出“辅明主,若斯人,岂烟波,终此身”的感叹。
但对于张志和来说,也许这样的人生告别方式就是他最好的归宿。淳朴美丽的大自然接纳了他的人生志趣,最终他也悄然融入湖光山水之中。
说来可能觉得奇怪,张志和浪迹山水,行踪无定,这颜真卿如何能找得到他,那时也没有电话微信这些通讯工具,这里面有个缘由,也就是说,张志和并没有终老江湖。
他有个哥哥怕他有负平生学识,于是便在会稽修筑了茅斋,劝其回家;也许是张志和身体的原因抑或是厌倦了飘零的生活,最大的可能是他想著书立说了,于是他结束了云游,开始了“闭竹门十年不出”的隐居生活,所以颜真卿才能联系上他。
张志和前期是寄情山水归于自然,后期是在家撰写道学修炼心得《玄真子》一书,遂又自称为玄真子。 此外,张志和也常常陶醉在音乐和绘画之中,史称他“善图山水,酒酣或击鼓吹笛,舐笔辄成”,其率真的性情与高超的技艺可见一斑。
有趣的是,他写的这《渔歌子》广为人传唱时,竟传到了日本,上至天皇,下到歌妓皆竞相唱和,蔚然成风。但诡异的是传过去的只有一首,于是,日本遣唐使便向唐宪宗求索另四首《渔歌子》,当时的唐宪宗便命人“访之江湖间”,可是始终没有得到。还是至唐末在宰相李德裕的努力下方才寻觅到。
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也引来无数文人墨客效仿,其中就包括李煜、苏东坡、黄庭坚、陆游、张元干、赵孟頫等诗词大家,但在意境上均无出其右,颇有东施效颦之感,现在录一首天之大才的苏东坡所作《渔歌子》便可知一二。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个一看便知道是有因袭之嫌,苏大才子是在张志和词的基础上添加了十几个字而已,但意境依旧不出张词之框架;当然,我不敢说苏轼是盗版,他也不会,因为张志和的那首词是人皆尽知,只能说,他是在贬谪黄州途中,同张志和的精神世界不谋而合,并在此基础上表达了对潇洒生活的憧憬。
千百年来,张志和那种诀别尘世功名、向往逍遥江湖的境界;那种摆脱世俗烦恼、追求自由志趣的情怀,至今仍在人们的心底有着强烈地共鸣;对他“往来客旅休相问,我是江湖一滥仙”的自嘲由衷叹惋。
张志和,一个看似逍遥自在,闲云野鹤的烟波钓徒,是用他淡泊高古的笔墨,书写着心中田园光阴里的闲情。他在历经五味杂陈的红尘流年过后,摆脱了世俗烦恼,修炼出了内心独善其身的白莲。
后世的郑板桥亦是独省之人,他的一首《道情》也颇得张志和这闲情逸趣之三昧: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
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 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是啊,当你厌倦了尘世间地俗事,怎能不心羡那西塞山前的张志和,独饮心中那壶浊酒;敲落花为檐铃,抚柳丝作弦琴;春风响牧笛,流水垂钓杆,求得一生淡然心,过闲日,书清欢。
中国士大夫的心底,总是有一归隐之情愫,一旦庙堂受挫,便思鹿柴锄月,东篱采菊,心向孤山种梅,情系山寺听禅,在清幽的意境里悠然脱俗。
张志和就是这样一位士大夫,虽然现在的人只知道他“青箬笠,绿蓑衣”的模糊形象,也不太知名,但是,他的这首小词正如同一幅《春江垂钓图》,伴着白鹭,和着桃花,将湖光山色融进了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色,徐徐地展现在你面前,美得令人心醉,让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