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丁仗剑决云霓, 直上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 败鳞残甲满天飞。
此首开场诗地动山河气势恢弘,既有一种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磅礴大气,好若千军万马之奔腾,又似震天撼地的怒吼,又有凌凌杀气直冲云霄,豪气盖过冲天大将军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尽显霸气干云,杀气凛然的兵家本色,让人神驰天外。
虽说诗文赏评多有分歧争议,有人不屑有人激赏,但此诗横空出世九百多年后,真实的考古世界却将诗中滔天寒彻的杀意照进了现实。
1999年宁夏西吉县兴隆镇维修粮库围墙时,挖出一个长度100多米、厚度1米的尸骨层,人骨、马骨相互叠加,随后考古队陆续在兴隆镇、单家集一带发现了大量的人骨和马骨,一坑一坑埋着,最厚叠压骨层达2米左右;2009年西吉县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发现红岗遗址坑道中埋有数百插着铁箭头的人、马头骨,后在陈田玉村北山崖边发现到处是层层叠叠的白骨,有距崖顶几米的,也有距崖顶十几米的,漫山遍野,其状惨不忍睹,种种迹象表明距今970多年前的一场著名的塞外边疆历史大战就是在这里发生。
孤证不立,还有一首千古名篇也与此次考古发现的边关大战直接相关,它便是享誉天下的北宋名臣范仲淹作品:《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作此词时年约52岁,正值此岁深秋,与西夏国大战于塞外孤城,四面皆是敌人重围,落日下的孤城犹如波涛汹涌大海中一个孤岛,将军边塞一夜白头,写下了这首意境极其苍凉悲壮的边塞名篇。
让范文正公如此彷徨无助的战争只有一次,那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西夏与北宋之好水川战役。此仗北宋军民伤亡极其惨重,西北边境几乎家家户户披麻戴孝,主将韩琦率残部退回宋境时,遇上数千阵亡家属拦路痛哭,伏于马前,手持死者遗下的衣物,焚烧纸钱,招魂哭诉,哀号之声震天动地,场面惨不忍睹。后人评范仲淹此词读来“字字看来皆是血”,正与此前大宋阵亡官兵的磊磊白骨相互印证。
好水川战役北宋方面最高统帅是身为陕西经略安抚使的夏竦,韩琦、范仲淹为副使。西夏方面则为李元昊挂帅亲征,军师谋主却是一介无名的汉族叛国书生,也是本文开场诗《咏雪》的作者——张生。
西夏国太师“张元”是个假名字,“元”字是书生叛国后张生自己取的,他原本的名字来历在各种文献中都不可考。虽说张生事迹不知真假,但张生在关中有一个同气相善、“能除虎暴”的朋友唤作姚嗣宗,从这个同道之人身上可以揣摩印证张生的性格及才华。
姚嗣宗能在关中青史留名,留下不少荡气回肠的诗词轶事,完全是因为张元。因为张生和朋友叛逃入西夏后,边关元帅韩琦大惊,赶紧派急骑追赶而不及,于是“表嗣宗入幕府”,不知道边帅们为什么这样害怕,让没跑路的姚嗣宗进入体制内打酱油,也算一招亡羊补牢。
曾经在长安地区担任过领导的尹师鲁评价姚嗣宗说:这人的文采飞扬,即便是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去当翰林学士也不夸张,这人的行为乖张,即便是在脸上刺上字流放到海岛上去也不冤枉。姚嗣宗在华阴县当县官时,陪同新任陕西转运使包拯前往县境内的西岳庙拜谒,期间竟然敢恶搞上司包大人,不知青天大老爷后来有没有打他一顿板子。
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这位“关中诗豪”的一首短句:
《句》
大开双白眼
只见一青天
张生确实没有姚同学那样好的运气,和许多古代士人一样,这位张姓却无名的书生经过十年寒窗,一步一步经过秀才、举人、进士等考试,梦想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然而梦碎京华,殿试被黜。大概平日里的任侠负气、仗义豪强的作风与北宋“法制精神”多有冲突,张生不但被县官大老爷打了板子,生活还日益困顿炎凉下来。
知识分子是要生存的,如果张进士生在乱世之中,尚可舍生取义,成全他人。盛世之下,成全不了自己,养活不了家人,贫穷无归,只能被市井和小人羞辱唾骂,那可是知识分子最难堪的一件事情,更不要说是那些自负的天才。姚嗣宗就有一首不惧死但怕穷的诗,准确表达了这种心理:
踏碎贺兰石
扫清西海尘
布衣能效死
可惜作穷鳞
话说大宋年年财政赤字,需要养活的人太多。条条好汉站在大宋街头,就算你学韩信当仁不让,怕死钻人裤裆,也照样要不到饭,所以英雄气短也。
科举失败后,张生与同是落第举子的吴昊(化名,也可能姓胡)和姚嗣宗不甘贫贱,一起相约来西北边境考察地形民情,三人都是“以侠自任”、“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的凌云壮志之人,却在边关到处碰壁。对着一群空谈官僚草昧武夫,这批秀才拜谒无门,只能饿着肚子一遍又一遍高声吟赋,二次三番疾首痛哭了,悲愤这赵家庙堂朽木为官,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叫人如何不恸绝。
落魄的张吴二生把剩下不多的钱全买了酒,在边境内的一座项羽庙里,对着楚霸王的泥像,痛哭流涕地大口饮酒,高声歌唱,醉了就浇酒在泥像上,与霸王偶像一起和泪悲歌,数日大恸无助,滴米未进。庸人政治下,被褐怀玉的人总被遗弃,无名无姓之徒哪有前途?二人如张仪叛楚、范睢弃魏,惶惶如丧家之犬,终于投奔了西夏都城兴庆府,效法范睢见秦昭襄王故事,遂成国师张元之名。
张吴二生通晓兵书,熟悉朝章礼仪,是典型的军谋将略之才,颇受元昊器重。他们力劝元昊进取关右之地,占领关中,然后直捣长安,同时与辽国联合,让契丹人在河北进袭宋朝,最终使宋朝两面临敌,这些策略,皆是一剑封喉的毒招,无论哪一招成功,宋朝都会有亡国之忧。对比大宋天天洒传单壮胆,空喊“军中有一韩,西贼闻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不敢犯”的庸俗宣传口号,真有天上地下云泥之差了。
果不其然,这些鄙薄穷书生的边帅们很快就遭到报复了,首当其冲的是饭桶将军范雍。1040年初,范雍正上书表功,不料金明寨诈降,西夏兵团突然把延州围得水泄不通,范雍这个书呆子慌令增援,数万三川口宋军将士很快就被张元的“围点打援”给包了饺子。
紧接着是秦凤路的韩琦,张元这次给韩大元帅下的套显然比三川口要大得多。
开场锣响在1040年底,一品堂的间谍高手将节度使夏竦大人藏在贴身柜子中的绝密军事情报盗走,本来这些情报不过是韩琦与范仲淹之间一些不切实际战略的臆想之争罢了,与战争结局关系不大,但却是连环套中套。熟知边帅性格的张元故伎重演,要利用这次间谍事件重施三川口诈降策略,他分别向北面镇守延州的范仲淹和南面镇守泾州的韩琦发出了求和的信息,目的是稳住北线的范仲淹,让他等着“元昊归降”的官方文书;刺激南线的韩琦,让他加强戒备,一有风吹草动就派兵出击。
二位宋帅如约上当,北线范仲淹在延州傻等正式和约,南线韩琦部则被诱军深入到好水川和笼洛川两个预设战场。宋军追入距羊牧隆城还不到 2.5公里的地方,士兵们发现路边近百只泥盒子,打开一看,数百只信鸽腾空而起,这其实是张元设计的世界首创信鸽战术:一看到信鸽群飞,总攻就立刻开始!西夏大军迅速从四面八方杀来,宋军来不及布阵就陷入十倍优势兵力的重重包围之中,高级将领几乎全部战死,士兵则被全歼。西夏又乘胜追击,屠杀大量宋军和民夫总共达7万余人,尸体层层叠叠,惨不忍睹。
按照既定战略,轮到泾原战区司令王沿丢丑吃灰了。1042年九月下旬,元昊采纳张元之策,于天都山集左右厢兵10万,分兵两路,欲以主力兵团长驱直进,直抵潼关,如成功就可隔绝四川贡赋,控制长安。王沿获知夏军来攻,急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宋军集兵数万北进,结果被西夏军聚歼9400余人。此战奇怪的是两军还没交阵,主帅葛怀敏和曹英、刘贺等十四名重要将领就全部阵亡。
葛怀敏深受仁宗仰重,是宋朝第一次由中央空降的禁军嫡系将领,本来是派给范仲淹的,谁知两人矛盾重重,互相瞧不起,所以才被皇帝划拨给王沿,这次也全让张元的“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战术给坑了。
连范仲淹也给人耍,好水川战后一个月,范帅才收到西夏官方正式“和约”,此封回信极尽侮辱谩骂之能事,堪报当年边关羞辱之仇。范仲淹气了个浑身发抖,将原件26页尽数焚毁,仅选录六页上报,此事不但令名臣蒙羞,还因私下议和受到朝廷弹劾。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败使西北局势彻底糜烂恶化,张元扬眉吐气,代元昊出了个豪气干云的通告:“朕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一句文案吓倒了官家,赶紧议和方为上策,好在大辽国帮忙求和成功,代价是每年送西夏7万两白银,绢15万匹、茶叶3万斤,史称“庆历和议”保得国泰民安。只可怜那些为国征战长眠地下的大宋官兵,倘若尸骨有灵,不知会作何想。
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还有一篇意气风发的《界上寺题壁诗》:
夏竦何曾耸
韩琦未足奇
满川龙虎辇
犹自说兵机
对比一下范丞相那首内心抑郁到极点的《渔家傲》,就知道欧阳修连呼“穷塞主之词”的含义了:文忠公的意思是说西北战场上处处被动、撅着屁股挨打的局面太过晦气凄凉,让朝廷都有“穷极思变”的心结了。
郁闷的是宋廷虽然上下聒噪,但却无人检讨庸人高位、尸位素餐、争权夺利、劣币驱除良币的顽疾,反而纷纷声讨落第举子叛逃问题,终于迫使北宋在嘉佑2年(1057年)在殿试环节正式”扩招”,赐同“进士出身”,在冗官冗兵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种官僚集团一厢情愿的做派在两宋一如既往地贯彻始终,官员越多,结党就越多,需要站队朋党,需要互相攻讦,党同伐异,同行相逼,搞得下面鸡飞狗跳,民生凋敝。许多像张元这样有抱负的人,很多时候付出没有回报就算了,但求每日吃饱平安,大志未酬默默无闻蹉跎岁月没有机会也算了,但平日里还要被人咄咄相逼,有事没事来搞搞你,匹夫之怒一旦爆发,可能仅仅以头抢地,但也可能玉龙贯日,搅个周天不宁。
两千二百余年前,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又一千五百年后,饿莩遍地,施耐庵著《水浒传》,115回本第10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之前,插入《百字令》一阙,可谓《咏雪》的百字升级版,开篇便是: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
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金甲满天飘落。
这首词借物言志直诉胸怀,掀海填壑,慷慨激昂,然而放在被逼上梁山的林冲身上,词境却变得异常悲愤激烈。
水浒描尽了一个孱弱不公的时代里汴京繁华下的党同伐异倾轧作乱,叹尽了英雄心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却遭权贵奸臣陷害后身无片瓦立锥之地的艰难抉择。能人异士不为本国效力,更要背井离乡改投敌国,有许多无名无姓的人才或造反或投敌,这真是文明盛世里的咄咄怪事!金朝也有许多像张元吴昊那样的汉族能人,他们恨不能杀尽这黑暗的乱世推倒重来,但是推倒了重来又如何?
靖康二年四月,在寒彻的漫天雨雪中,北宋终于走到了穷途末日,靖康之变是真正汉族立国数千年的第一次奇耻大辱,究其原因,难道不是自己人造成的?
历史如此循环,报应不止,作者写水浒传,真真心在滴血。
然而物有两面,盈亏同源。元末的万里关山烽烟四起,遍地的水浒英豪们“掣断珍珠索”,推翻了异族腐败统治,使我中华文化恢复了正统,又有许多坦荡豪放的民族英雄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可叹张元吴昊汲汲于功名,终在异族不得其志,郁郁而终,被滚滚历史洪流所湮没,连真实的名字和籍贯来历都没留下残鳞片甲,竟然以无名而逝。
孟子曰华夏五百年必有圣者出。《水浒传》著后又580年,有一异人天赋异禀,战必胜,攻必取,或“声东击西”,或“釜底抽薪”,或“以逸待劳”,或“金蝉脱壳”,或“诱敌深入”,或“围点打援”,可谓大名鼎鼎垂于千古,声振寰宇闻于世界。
1935年,工业化革命已数百年,中国还是民生凋敝,战乱频仍,丧权辱国。一片水深火热当中,英雄著《念奴娇·昆仑》,承自水浒《百字令》,又可上溯至一千年前的《咏雪》: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横空出世”的“玉龙”拥有如此雄浑的震撼力量和巨大的悲剧色彩,就像那普罗米修斯反抗压迫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力量化身,伟大的殉难者用流血牺牲和英勇斗争迎来了改造世界的权利,带领中华民族真正走出了“亡国灭种”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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