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洪
2012年3月2日,93岁的赵蔚芝老师仙逝,我正在南方考察的路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言一语尽是亲切,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先生之风。转瞬已有七载,今年是赵老师诞辰100周年。我又一次回想起与赵老师交往的情景……
我是赵蔚芝老师的学生,但在给他当学生之前结识他,却是缘于他的一封信。1979年,市委主要领导同志收到赵蔚芝老师的一封信,要求帮助寻找他的《赵执信诗选》书稿。信件转给时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孙卓云,孙部长在信封背面作了批示,让市出版办公室协助查寻。我拿着赵老师的信来到淄博师范专科学校,这是由淄博师范学校设立大专部而升格组建的。我找到赵老师的宿舍,他刚刚落实政策,从淄博一中调来,因为老伴还在博山,宿舍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年届六十的老人,本该退休颐养天年,他却怀着“余生幸获二重天”的喜悦,与时间赛跑,“跨上征途快着鞭”。他让我坐椅子,我推让给他,最后我们两个都坐在马扎上促膝而谈。
原来,60年代初赵老师就开始了对赵执信这位前辈乡贤的研究,并应山东人民出版社之约,与学生、山大教师刘聿鑫开始了《赵执信诗选》的编著工作。1962年是赵执信诞辰300周年,2月份《人民日报》发表了学者陈友琴的纪念文章; 6月2日,《大众日报》发表了赵老师的《赵执信和他的诗歌》一文;同年8月完成了《赵执信诗选》的书稿,出版社提出意见作了部分修改;正待出版之时,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当时出版社按照 “现代先行”的指示精神,决定大幅压缩古典文学选题。书稿在出版社待了两年之久,最终还是退稿了。随之而来的“文革”,这一切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他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被批斗、游街、抄家、关进牛棚、强迫劳动改造,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子女也受到株连;十年磨难,岁月的沧桑已经爬上额头。但他没有对我讲这些,关注的是他花费几年心血写就的书稿,语气平和地说着事情的经过和线索。粉碎“四人帮”以后,有人还在图书室书架上看到过书稿,但是退还给他的只有封面、目录几页。
了解情况后,向部领导作了汇报,又通过教育局和学校进行了一番查寻,但结果无功而返。令人敬佩的是他不屈不挠的精神,硬是凭着超强的记忆,重新编撰,用了两年时间将失稿复原。1983年,24万字的《赵执信诗选》由齐鲁书社出版。
1985年,我走进师专中文系干部进修班学习,有幸成为赵老师的学生。不过说老实话,当时是为了“混文凭”而来。全班同学的年龄、职业、文化水平、兴趣爱好等差异很大,赵老师上第一堂课就说,他也没有教过我们这样的学生。他认真征求我们的意见建议,因材施教,深入浅出,与普通班教授方法不同,多从基础训练入手,像一些字词句的释义,诗词、古文的阅读背诵等,让我们尽快补上初高中的知识。一次上课刚落座,他就点名让我背诵上一堂课刚学的王勃的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背到“无为在歧路”一时卡了壳,经他提示才背下来。还有一次古文翻译,我写错了一个“隳”字,他用朱笔工工整整地写在作业本上端,让我抄写。几次下来,让我这个做了八年编辑工作、自命不凡的人感到汗颜,从此不敢懈怠,再也不敢有“混文凭”的歪念。
赵老师古典文学方面功底深厚的“绝技”,常常让我们惊诧。他引用诗词古文,信手拈来;旁征博引,出口成诵;这些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基本功”。我们用的教材是省内师专院校自己编写的,印刷出现的错漏太多。一次上课,落座后,一时听不到他说话,往讲台上看去,见他掏来掏去,原来是找不到眼镜了;只见他苦笑一声,就让我们打开课本开讲了,有的同学发现与课本上不一致,大声说道:赵老师,这里与课本上不一样。赵老师毫不犹豫说道:课本上错了。从此每次上课前,总是由课代表从他那里拿来他书写的“勘误表”,抄在黑板上。讲楚辞《离骚》,谈到他刚利用暑假沿着屈原投江的路线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的感悟,说起他青年时代诵读《离骚》的壮怀激烈,同学们趁机提议请他背诵《离骚》。他稍有犹豫,但还是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很多同学打开书进行对照,果然是一字不差。有一次我问到一个柳宗元的问题,并不是课本上有的篇章,是因为学陶渊明的诗想到了《五柳先生传》;赵老师简要回答了一下,然后说;“准确的等我查阅了给你。”果然,第二天刚进教室,课代表就给了我赵老师书写的答案。并告诉我,赵老师表扬你肯动脑筋,说以后有问题可随时给他“递条子”。
他做学问一丝不苟的态度和诲人不倦的师德,令人感动和钦佩。魏思俊同学读到《鍼赋》里的一些句子,多有不懂,便到赵老师家中请教。赵老师说此文了解的人可能不太多,对你们来说太艰涩,只见他搬过一个小梯子,爬到顶棚的书橱上层扒拉了几下,抽出来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书,找出了原文,仔细地讲了一遍。赵老师不苟言笑,从不当面表扬学生,在校园里打个照面,点头一笑而过;然而,我们依然感受到他的慈祥和慈爱。
1986年,学校中文系召开了纪念赵蔚芝从事教学科研工作四十五周年庆祝会,我有幸参加了,贺电、贺信,同事、学生的发言,都对赵老师表达了敬意;虽然规格不高,范围不大,但赵老师看上去还是不太情愿。从他的发言中,感受到他的真挚和谦逊,特别是他对教育事业的无限忠诚和无私奉献精神,感染着大家;他当时的语气、神情、姿态,至今历历在目,我也深受教育。脱产两年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经历,让我受益匪浅,更加敬重赵老师了;最重要的收获是从赵老师身上学到了勤勉敬业、治学严谨、谦虚谨慎的态度,更加珍惜时间,增强了学习的自觉性,也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上学期间,我借了几个同学的“借书证”,不断从学校图书馆借阅大量书籍资料,编写出版了《淄博特产风指南》一书,获得1986年淄博市优秀外宣品一等奖和全省优秀图书三等奖。还基本整理好《中国古代体育诗选》一书的编目,出版后成为全国第一部。毕业后不久,我就参加了刚恢复的评定专业技术职务的申报,破格晋升为中级职称,全市出版编辑类参评人员中30岁以下的仅有两人。
1989年7月的一天,我接到赵老师儿子的电话,让我到家里一趟。毕业两年后再次见到赵老师,非常高兴。赵老师赠我《蔚芝诗选》《<谈龙录>注释》两本书,打开书的扉页,又看到熟悉的笔迹,赵老师早已题好了字。《蔚芝诗选》里的错漏之处,赵老师依然是用朱笔一一订正过了。赵老师叫我去,主要是咨询我出版费用问题,他主编的《稷下学宫资料汇编》一书得到山东省教委的教学科研项目资助,但依然不够。学校准备为他召开从事教育工作五十周年纪念会,市政府分管市长将到会祝贺,他想借机请市里资助一下。我粗略算了一下,即使我们出版编辑费用全免,印刷费尚有缺口六千到八千元;我建议要一万,多余的给他们发稿费。开会那天早晨,我还打电话给市长秘书,请她在路上给市长吹吹风,有点心理准备。会议结束后,很快接到赵老师亲自打来的电话,虽未见其人,但听声音就知道事已办成,一定是喜形于色了。我迫不及待地问:“要了多少?”赵老师沉浸在喜悦之中,竟对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整个经过:“市长问,你要多少?我说六千到八千,没想到市长马上答应,说给你八千。”我一听,感慨道:“赵老师,你真实在!”而后听到赵老师的笑声,说:“很好啦,很好啦,这下解决了!抓紧出版吧。”该书很快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并获省教委社科三等奖。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赵老师从教五十余载,可谓“为育英才献此身”;他的学生遍及五湖四海,正是“东风桃李花千树”;而他著作等身、提携后学,正所谓“满眼风光耀新辉”(以上三句均出自《蔚芝诗选》)。想起赵老师,就会自然想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等一些道德规范和品行操守,因为在赵老师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