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认识他的人,都不觉得他老谋深算,反而觉得他老成持重。
他有智慧,有才能,奈何出身低微。似他这样的人纵目远方,能看到前途,只有一片渺茫。
他一直苦苦思索:如何而为,才是自己的出路?
其时,他在南阳太守手下当一个小小办事,有事自己服其劳,有锅自己替大人背,辛苦勤勉,所得无几。
这样的日子,非他所欲。
他每每于夜里挑灯思索,怔怔出神,却总会被家人埋怨:
坐在这里干想,能想出金山还是银山?
他道:金山银山,自何而来?
家人摇头:总之不会自空想里来。
他道:也未必吧。
人有别于万物者,便是会静坐空想。换言之,便是思量天地人间,揣摩世道人心。
若能摸透,莫说是金山银山,千载万世之名,又如何想不出来?
他望着窗外星空,只见繁星如海,便如那汹涌人潮,密密麻麻,千丝万缕的关系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能置身于外。
他突然有所领悟。
人!
家人怔怔:什么?
他笑道:若想在人间显贵,便要明白“人”!
第二日起,他依然如每日一般勤勉,但却不再只是沉默办公,而是开始多话。
但并非滥言,而是多得恰到好处。
每次自己公事办成,他必将之归功于上司,自己毫不贪功;上司办事,哪怕只有小成,他也必尽全力赞扬。
同样的话出自旁人之口,便不免令人觉得是阿谀奉承,但若由他这寡言少语的人说出,便令人觉得那是发自真心的赞叹与敬佩。
不知不觉间,上司视他为知己,逢人便赞。
终于,机会到来。
其时,酷吏张汤手下正缺干练之人,上司便将他推荐了上去。
于是转眼之间,他便由一小小的办事摇身一变,升为廷尉史。
人生之路,陡然而转,家人惊喜不已,一时不敢相信。
廷尉史虽也是吏,但权力不小,断罪审案,一言便可定他人生死祸福,谁敢小看?
他夜半对灯,微微一笑,沉思不语。
家人却不敢再来打扰。
他望向家人,家人只是冲他笑,于是,他越发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人间之事,无非是人之事。
能让你飞黄腾达的不是众人,而是你的上司!
那便不顾众人,且让上司满意!
自那之后,他处处察言观色,时时揣摩上司之意,每逢有案子时,他必盯紧上司,若受审者是上司相熟相惜之人,他便想尽办法减轻其罪;若受审者是上司厌恶嫌弃之人,他便倾尽全力加以打击。
如此,他步步高升,渐渐升上高位,官途越发顺畅。
他也愈发明白为官之道,便是讨好上司!
天下最大的上司是谁?
这夜里,他坐于窗前望向夜空,却未见漫天繁星。
因为那一夜,明月东升,于是,便不见了漫天繁星。
他目光跳动,眼睛渐渐望向了皇廷龙椅之上的那位大帝。
汉武帝。
武帝喜酷吏,更喜治重案。在武帝看来,惩治的人越多,人们便越怕他,越不敢违抗他的旨意,更会越发不敢觊觎他的宝座。
杀人,便是自卫!
这些他都看得的明明白白,于是,便用尽一切手段,每因小事而大作文章,于是一路不断升迁,直至成为廷尉。
廷尉者,九卿之一,掌刑狱,理一国之司法,其权之大,其位之重,不言而喻。
他终于走上了高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未来。他立于星海之中,再不是点点繁星中寻常的一颗,而是最亮的那一颗!
至此,他更坚信自己的信念,将它当成了自己为人的准则。
于是在他出任廷尉期间,被关押入狱者数量大增,被关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治罪一日重愈一日。
他时刻盯住武帝,只要看出武帝有意排斥某人,他便立刻罗织罪名,将其人入狱收押;若看出武帝有意维护某人,就算其人罪无可赦,他也会假装仔细审理,然后找出种种理由称其人受到冤枉,从轻发落。
大汉律法在他手中,简直成了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任他呼来唤去;又似一个柔软的面团,任他搓圆揉扁。
他这般作为,武帝非但不怒,反而极为满意,屡屡大加赞赏,于是,他便更加用功,乐此不疲。
及至武帝当政之后期,他随着武帝的脾性变化而变得越发严酷,朝中官员莫说见他,便是听他之名,也无不震怖。
大家如何能不怕他?
他任廷尉之时,便是九卿之上的官吏,入狱者也有百余人,至于诸郡太守、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他审讯的案件,每年不下千余起。
这些案子每每牵连者众,少者数十人,多者数百人。
案子众多,涉及人众,案发处更是遍及天下,纵横千百里间。
手下人一时汗如雨下,不知何时能办清这些案子,只好向他如实相报。
他冷冷道:
圣上所要的,只是严刑。有人受刑便好,又何必管他有罪无罪?
手下人一时震惊:这……这岂不是冤狱?
冤?
他冷笑:上所不喜者,何冤之有!
审不过来,便将之收押,慢慢审便是!
其不招供,便用严刑逼问,且看他是不是铁打的汉子!
手下人战战兢兢,却也别无他法,只能依他之言而行。
但终有人看不下去,忍不住愤怒质问:您为天子断罪审案,却不依律法,只看上意如何,这般审法是何道理?岂不是视我大汉律法如无物?岂不是在肆意践踏我大汉王法尊严?
他冷笑:
你也知“王法”二字?
何为王法?
先皇认为对的东西记录下来,强让天下人信服执行,这便是律;今上认为对的东西记录下来,强让天下人信服执行,这便是令。王法王法,本便是天子定下用以治人的东西,所以律法之根本,其实便是上意!
既然律法便是上意,既然上意今时不同往日,此际不同彼间,我当遵从律法还是上意?
他大袖一挥,不理他人指责,继续揣摩着武帝之意,大兴刑狱。
你们恨我,憎我,怒我,恼我,又如何?
我这廷尉并不是人,而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是刀,其职便是杀人!
只要是陛下不喜之人,我便杀之!我杀得越多,陛下便越觉安稳,我便越能得陛下信任!
我杀得越好,陛下便越离不开我,越会珍视我这把好刀!
不知不觉间,他手下案件越来越多,动辄牵连众人,一时间,京师监狱之中关押者竟达六七万之众!
不仅如此,民间学他般体会上意者越来越多,每逢告发他人之时,必加上“大逆”罪名,如此致使受牵连者更众,寻常执法者以他为榜样,审案之时随意株连,有时甚至使受押者达十余万之众!
他如此而为,惹得天怒人怨,但他却不怕!
天?
我此际地位,可是天所赐?
非也!
人?
便是万众皆欲杀我,只要至上一人视我为护身之刀,万众又能将我如何!?
但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
或许是因为手段过于严酷,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业报,转眼之间,丢了廷尉之职。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
他一时失魂落魄,战战兢兢,不断问自己: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将如其他酷吏一般不得善终之时,命运却再度证明了他并没有选错路。
转眼之间,他受任执金吾之职,主管京师治安大事!
大帝对他的信任,已到了无可附加的程度,竟然将禁卫交予他手,让他守在自己身边,真的成了保护自己的一把钢刀!
我杜周终没选错,没选错!
那一夜,他对月狂笑。
公元前98年,汉武帝的天汉三年。
这一年,他再度升职,出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自此,他的人生走向了最辉煌的巅峰,不但位高权重,更积累下无数家财,世代享用不尽。
所有人期盼的酷吏无善终之魔咒,在他身上完全失灵。
公元前95年,汉武帝的太始二年。
他病死家中。
他死之后,许多人期盼着看到杜家轰然倒下的情景,以慰那些蒙冤身死者的在天之灵。
可惜,终西汉一世,其子孙相继为高官,享厚禄,世代簪缨。
他叫杜周,是汉武帝时期有名的酷吏,但却未像其他酷吏一样不得善终。
有人因此感叹天道不公,但其实,这一切根本与天道无关。
杜周想通了一件事——那便是封建王朝的律法,其实只是“上意”。
制定律法,为的是稳固帝王的统治,那么,凡是不利于帝王统治的律法,便不再是律法;凡是利于帝王统治的暴行,便可以是律法!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执法者,而只是汉武帝掌中的刀,主人要自己杀谁,自己便当杀谁,如此,才可维护主上平安。
主上若能平安,他这把刀便能平安。
甚至——是世代平安!
杜周的故事,令人唏嘘,也总是令人不平。
但不平之事何止于此?
他一切所做所为,若不是武帝认可,若不是武帝喜欢,又如何能经年累月,变本加厉?
他只是刀,挥刀之人,却正是汉武帝!
可如今世人提及汉武帝时,除了称赞他大破匈奴长了汉人志气,唱他“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外,可还有人记得他重用酷吏,大兴刑狱之下,无数冤死的亡魂?
这便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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