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在最后一次巡行天下时,至平原津而病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所,未授使者而始皇崩于沙丘。当时丞相李斯、少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扈从。赵高“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一向得到胡亥的崇信,很希望胡亥继位,执掌天下,以使自己飞黄腾达,又怨恨蒙毅曾报请始皇“高法应死,除其宦籍”,因而有了谋逆和害人之心,就与丞相李斯、少子胡亥暗中谋划,拥立胡亥为太子。
赵高之流欲诈立胡亥为太子,遇到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除掉公子扶苏和将军蒙恬,因为公子扶苏是始皇帝长子,按照世袭制长子扶苏是始皇帝的法定继承人,而且公子扶苏“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民所望也”;而蒙恬掌控三十万重兵屯居上郡,在秦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弟蒙毅又受始皇帝宠信,位至上卿。能否除掉公子扶苏和将军蒙恬关乎赵高及其阴谋者的身家性命,必定要极其谨慎行事,不可有丝毫疏漏。然而,赵高之流篡改始皇赐公子扶苏的命书,却谬误百出,诬言谤语频现,令人难以置信。
赵高等更为书赐公子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年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此玺书的拙劣之处在于:
其一,秦始皇巡行天下,是他治国理政的风格,主要目的是建设国家、维护统一、巩固政权,而玺书却把秦始皇巡行天下的目的,说成是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秦始皇能下这样的玺书吗?
史记秦始皇巡游途中,在泰山“风雨暴至,休于树下”;由南郡到湘山祠,浮江而行,遭遇大风,险些败溺;至阳武博浪沙“为盗所惊”,大索无果;从咸阳到碣石,城郭阻塞,水患漫漫;临浙江,“水波恶”,只得“西百二十里”渡水,上会稽山,祭祀大禹,等等。可见,秦始皇巡行天下虽车驾浩荡、阵容豪华、威风凛凛,但也是长途跋涉,曲折辗转,一路颠簸,险阻不断。难道秦始皇在这样的困难条件下五次巡行天下,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炫耀皇威,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吗?
其实,巡游天下是秦始皇的执政风格。从秦统一天下至秦始皇离世,大秦帝国的治国方略、经济建设、改革措施、开疆拓土、教化黔首、北击匈奴等,几乎都是在秦始皇巡行天下,也就是调查研究、集体会商、现场办公的基础上制定和展开的。如建立郡、县、乡、亭四级行政组织,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建设全国道路交通网络,颁布保护封建土地私有制的“使黔首自实田”的律令,驱逐匈奴,修筑长城,移民实边,等等。即使祭祖告庙、拜神封禅,也不可一概斥之为搞封建迷信活动,它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至于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寻找长生不老之仙药,只是秦始皇巡行天下的目的之一,不可以点概面、以偏概全。
我们看秦始皇巡行天下时留下的石刻,主要内容是罪六国、颂秦德、明律令、正风俗,秦始皇希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赢得人心归附。这体现了秦始皇很注意维护“大我”的形象。在玺书上言“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是自我矮化,体现了“小我”的形象,秦始皇不可能这么做。
秦始皇是一位意志坚定、勤于政事、勇于变革、追寻梦想的杰出帝王,倘若他看见诏书上“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之语,必会出离愤怒,大兴问罪。因此,秦始皇绝不会下这样的玺书。
其二,蒙恬北戍不足六年,扶苏监上郡才二年,何来的十有余年?
蒙氏是军旅世家。蒙恬的祖上本为齐人,祖父蒙骜入秦后任白起部将,父亲蒙武也做过王翦灭楚时的副将。蒙恬在灭国大战后期,与王贲彼此协同,共同逼迫齐国不战而降,因获此灭国战功而担任內史郡守。
公元前215年,秦始皇第四次巡游,视察了秦王朝北部边境,其目的是为讨伐匈奴做准备。战国以来,匈奴和东胡趁内地不断纷争之际,经常侵扰边境,秦的北方河套地区被匈奴占领,对秦的后方造成了极大威胁。秦始皇考察北方边境回来后,立即派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伐匈奴,夺回河套以南地区,接着又夺回河套以北阴山一带地区,设置了三十四个县,重新设置九原郡。从公元前215年蒙恬率兵伐匈奴至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死,也不过六年。
始皇三十五年,以诸生为妖言乱黔首,阬犯禁者四百七十余人。公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公子北监蒙恬军于上郡。而秦始皇三十七年出游,病死沙丘。就是说,公子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也就二年左右。
秦并天下至始皇病亡这段历史,赵高之流与扶苏、蒙恬都是亲历者,能看不出诏书在时间记述上的硬伤吗?
其三,蒙恬将师屯边多年,真的是不能进而前,无尺寸之功吗?
王遽常在《秦史》中指出:蒙恬略取河南地,驱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空。又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而曰不能进而前,无尺寸之功,皆诬词也。
公元前215年,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开启了北击匈奴之战。首役秦军大获全胜,一举重创匈奴,拓地七百里。不久之后,蒙恬再度领兵出击,夺取高阙塞、阳山北假一带,全数占领河南地。此后秦帝国在河南地设立九原郡、新泰中郡,并征发民众开发此地。蒙恬在戍边期间,主持修建了秦直道、长城两大工程,为日后汉武帝时期北击匈奴,以及华夏民族抵御北方游牧民族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蒙恬奋发蹈厉,功绩显赫,秦始皇很清楚,即使欲置蒙恬于死地,也不会以屯兵数年、无尺寸之功为借口。而且北击匈奴,修建秦直道和长城,是秦始皇的重大决策,否定蒙恬其实也就否定了秦始皇自己。秦始皇会赐公子扶苏、蒙恬这样的玺书吗?
至于指责公子扶苏不孝、蒙恬不忠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惜,公子扶苏见罢使者送来的玺书,不察真伪,哭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制止说:“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复请而后死,未暮也。”其间使者多次催促。公子扶苏为人仁义,对蒙恬说:“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
当时,扶苏看罢玺书必定十分惊骇,心思完全纠结于父皇之绝情,他根本想不到秦始皇已经死去,也想不到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矫诏,更不会仔细推敲玺书之真伪。君叫臣死,臣得死,父叫子亡,子得亡。公子扶苏别无选择。仁弱的扶苏笃信玺书的内容是秦始皇真实意思的表达,于是奉诏自杀。
蒙恬倒是看出了玺书有诈,但或者过于自信,或者心存侥幸,或者宁死不反,反正没有率三十万大军反叛,尽管他有这个能力。他没有选择自杀,疑而复请之,后被囚禁,争辩无效,被处死。
赵高之流行事如此仓促草率,篡改的玺书如此拙劣,让人难以理解。这里技术细节方面的原因,我们无从知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赵高之流相信,只要是秦始皇的玺书,就无人敢怀疑,无人敢抗命不遵,因为秦始皇有巨大的权威和生杀予夺的权力,因为人们慑于秦法对抗旨不遵者的严酷刑罚。或许如此,赵高之流才更看重授玺书于扶苏、蒙恬的目的,而忽视了玺书内容的严谨性。
假如扶苏和蒙恬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能坐在一起冷静研判玺书真伪,找出玺书中的谬误与破绽,暂扣使者,想办法弄清真相,以扶苏之威信和蒙恬掌控重兵之实力,举兵平叛会易如反掌。如此,秦国历史会改写,不至于二世而亡。然而,史实铸成,假设没有意义,我们只能通过研读历史沉淀更多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