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一天晚上,诗人祖咏便把考试所用的笔砚和其他所需一应之物备齐,第二天起个绝早,带了这些物件,便匆匆向考场赶去了。也正是朝臣们早朝时分,晓色未透,夜色还浓,远远近近,灯火不绝。
祖咏一心赶路,哪里还顾得了观看灯火,只说了句“还有如此景象”,早听得那考场门外的人声就响成了一片。点名的、盘查的,严声厉语,申诉呵责,来来往往皆是军士把守,直弄得平日里意气飞扬的举子们生生地没有了斯文。祖咏只得随人群进了考场,寻着自己的棚号坐下,定了神,专等着考试罢了。
(其实说考场的狼狈,也不过是些闲语。要紧的是祖咏如何考试,如何作诗,如何用胸中那团锦绣把腐朽化了神奇。)
果然,考题跟着就发下来了,也正是我们早已熟悉的《终南望余雪》这首诗题,要求是写成六韵十二句的一首五言排律诗,并不能写成后来流传千古的五言绝句。这是朝廷的规定,考试的标准,谁能不去遵守,谁又敢不去遵守?原本祖咏也是要中规中矩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试想想,哪个会好端端反写了五言绝句来自我出局呢?可是,当他看过《终南望余雪》的题目后,长时间笼罩心底的有关终南山的那团云雾却猛然间一下被阳光照彻,清朗至极,也妩媚至极。这种刹那闪现的感觉和惊喜,让他禁不住激动起来。
终南山。
那时节,长安的冬天确实来得早,十月,就下起大雪,可是,正月一到,尽管还是严寒,春气却动了,那寒气也随即渐渐薄了许多。终南往往残雪,渭水处处流澌。
实在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刻,冬将去而未去,春欲来而未来,再看那终南山时,山上残雪独白,山下草色有无,林莽历历,日色明灭,萌生着又孕育着,明朗着又幻化着,清峻而温柔,冷艳而迷离。祖咏早就想写一首关于终南山的诗了,可是,又叫他如何写呢?写这种捉摸不定的神秘而又丰富的感觉吗?
他是这样的一位诗人,既不像贾岛冲撞了韩愈马头那样地推敲,也不像李贺呕心沥血般地苦吟,他似乎只属于顿悟的那一类,虽然在锻句炼字上,他也极为讲究,但那是必须在顿然感悟的激动之后方才开始。也就是为了这份顿悟和激动,去年秋天,他刚从家乡洛阳来到长安,便急不可待地到终南山游览去了。在洛阳,他看惯了那邙山的沟暗岭明,猛一见终南山峰青云浮,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那沿山的林树,那脚下的幽谷,断崖万丈,烟雨千重,使他不管再怎么着也无法从这山的迷幻里走出来了。说来也奇,当如今,他坐在考棚里,不再面对终南山,而是面对着《终南望余雪》这道考题,他竟忽然间感到了一种回望的瑰丽,一种山头上残雪如云的奇绝,甚至还有了那种下雪不冷消雪冷,连他身上的一层寒意也是那团正在融化中的白雪送过来的奇特感觉,这可是孕育春天的寒意呢。他发现终南山是如此之美,如此多情,如此的和他亲近。顿时,他的灵感,他的激情,电光石火般点燃起来了,使他再也无法平静,不能自已,亢奋得连自己身在考场兴许也一并忘记了。他身体开始微微晃动着,开始吟哦,开始冥想,开始将军点兵似的遣词选字,开始了只有他才具有的也是历史上少见的一次关于应试诗的光辉创作。
诗终于写出来了。果然好诗。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他长“嘘”一声,便飘然而起。
有人追上来喊:“怎么才四句?”
祖咏说:“是四句。”
那人说:“这是五言绝句呀?”
祖咏肯定说:“对,五言绝句。”
(听出来了,他显然还是在创作的余兴之中。因为叙述的是千年以前的这段逸事,此前,可以说,我一直都处在饶有兴趣的欣赏里,现在我也急了,赶着说:“这是考试呀,一定得写够规定的十二句呢。”)
“意尽矣,岂可再画蛇添足。”他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去了。
嗨,这个祖咏。
难道他就不知道这百里挑一的进士试,是要决定他一生前程的,怎可以如此儿戏!进士及第,这是人生中多大的诱惑。多少人为取得这份功名,竟能在长安城困守十年,二十年,以至终生。就有这么一位刘虚白,已经考了二十年,当年与他一起考试的同伴都成为主考官了,可他还在考,交卷时,还不忘给主考大人这位二十年前的伙伴献上一首诗:“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不知岁月能多少,犹著麻衣待至公。”说得让人心酸。这一类例子,比比皆是,祖咏不会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要作如此大胆的决断呢?就为了一首好诗,便要拒绝诱惑吗?我甚至想,千年以降,官场上、文场上,等等的各种场上,以至未来,还能有如他一样的人么?
我忽然想,能不能用时下的时髦词汇,说他是一个另类呢?
(笑,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