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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背后的另一个朱光潜

作者:齐齐哈尔诗词网
日期:2020-01-16 12:3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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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背后的另一个朱光潜

1928年12月立达学园旅欧师生在巴黎合影,出自1929年4月《教育杂志》21卷4号。前排左一为朱光潜,左二为奚今吾,1932年与朱光潜结婚。(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12月21日《南方周末》)

将朱光潜用笔名撰写的短评与他名下的时论文章对观,可以看到他对同一问题的另一种态度。这不仅是形势变化所致,也反映了朱光潜的党派身份和个人见解的矛盾,和他素喜辨证、执中的思维习惯。

1921年7月,正在香港大学教育系读大二的朱光潜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福鲁德的隐意识说与心理分析》。到1923年夏毕业时,他又陆续在上海的报刊发表多篇文章,除一篇署为朱孟实外,均署本名朱光潜。朱光潜为家中长子,故取孟实为表字。此后二十余年间,朱光潜的著述大都是朱光潜、光潜、朱孟实、孟实四个一望可知的署名,也有个别单署“潜”的,如1937年5、6月间为《北平晨报》撰写的社论《津大直沽浮尸案》和《从北平文化界的纷争谈到政论家的风度》。此二文未收入现有《朱光潜全集》,但朱光潜在1966年初起交代个人履历时,曾提及《津大直沽浮尸案》(称为《天津浮尸案》,见《我的简历》),无疑为朱光潜佚文。

1949年后,朱光潜未再使用笔名。1980年代初,朱光潜回复《中国作家笔名探源》一书编者时自述:“‘孟实’是常用的笔名。‘孟’指弟兄行辈中居长,‘实’就是‘老实’‘踏实’‘务实’,这多少表明我的人生理想。……‘孟实’之外我偶尔也用‘盟石’‘蒙石’,或仅用‘石’,都是同音字。我很喜爱‘石’的坚硬。”近年介绍朱光潜的书籍或文章,提及笔名时,通常举孟实、盟石为例。

然而,遍查《朱光潜全集》收录的数百篇文章,以及陆续发现的集外文,却无任何一篇署名“盟石”或“蒙石”,也没有用“石”的。这一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朱光潜误记笔名;二是他还有其他署名的文章尚待发掘。

朱光潜与政经研究会

考察这三个找不到出处的笔名,“盟石”应为“明石”之误。1925年6月,在立达学园任教时,朱光潜在《立达》季刊创刊号发表《梦底心理》,即署名明石。1925年10月,朱光潜到爱丁堡大学深造,后因官费拖欠不得不时常撰文,靠稿费完成学业。在英国留学期间,明石这一笔名从1926年到1928年又用过几次,此后再未用。

“蒙石”则应为“蒙”之误。在1966年的简历中,朱光潜自陈“参加过钱昌照、吴景超、周炳琳等人发起组织的政经研究会,这是标榜第三条路线的文团组织。我替它的机关刊物用‘蒙’或‘蒙石’的笔名写过一篇小品文,用鸵鸟埋头的故事讽刺蒋介石不承认失败。”中国政治经济研究会机关刊物即《新路》周刊,1948年5月15日在北平创刊,由吴景超和周炳琳主编。从1卷5期起,《新路》增设短评栏目,每期刊登两到四篇,署名均为身份难辨的单字笔名。朱光潜所指小品文即为1948年11月13日2卷1期刊出的《鸵鸟埋头的老故事》,署名蒙,已收入《朱光潜全集》。

中国政治经济研究会如朱光潜所言,是聚集了自由派知识分子的“第三条路线”。三位常务理事钱昌照、吴景超、周炳琳均系曾在政府机构任职的国民党员,此时却已不再与官方同调。《新路》的文章多次尖锐抨击时局政策,1948年11月,甚至被北平市政府指为“言论反动”“煽惑人心”,予以“严重警告”。

身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朱光潜在1948年用本名发表的十余篇时论中对当局也颇有非议,但始终本着善意进谏的立场。虽是中国政治经济研究会成员,朱光潜的名字仅在讨论潘光旦《论教育的更张》一文时在《新路》上出现过一次。讽刺当局不肯正视现实的《鸵鸟埋头的老故事》写在国军丢失东北之际,是用不为人知的化名刊出,并未公开决裂。一周后在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官办刊物《周论》实名发表的《谈恐惧心理》,调子便乐观得多,还在试图安抚人心。

拒绝随国府迁台

1948年12月14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和华北野战军完成对北平城的合围。12月18日,《新路》出版第2卷6期,也是最后一期。自1卷5期到2卷6期,《新路》共刊出80篇短评。翻阅周炳琳外甥张友仁编纂的《周炳琳文集》可以发现,大部分短评都是周炳琳贡献的,用了敏、竞、木、振等18个不同署名,共计51篇。其余29篇短评,除朱光潜曾提及的《鸵鸟埋头的老故事》外,均无人认领,湮没至今。这些短评的作者包括明、实、希、彭、余、复、萤、旦、夫、中、吉、廉、云、石、棣等,其中恰有一篇署名“石”,与朱光潜列出的第四个笔名相同。

“石”的短评《经济危机已不是经济措施所能解除的了!》刊于2卷5期,在北平围城前的12月11日出版。作者从金圆券失败引发物价飞涨、民众恐慌谈起,直指政府信用破产,对其改革币制和解决经济危机的能力已全然不抱希望,呼吁“民穷财尽的今日实在不容许再将人民的膏脂耗费在内战与破坏上。要保留一点民族的元气,恐怕只有停战的一途。新局面在开展中,虽然对信奉自由民主的人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但是假定不忘以人民之饥溺为自己之饥溺,在举国生灵涂炭与丧失一部分的政治自由之间,吾人或许毋宁选择后者。就短期的结果来看,后者无疑的是两害之中其祸较轻的。即就长期的结果而论,现在国际风云诡谲,谁也不能作很远的透视。捷克的贝奈斯总统也选择了后者”。该文所谈话题和观点在此前朱光潜文中亦有呼应。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宣布发行金圆券,收兑金银外币。不久朱光潜便写了一篇《常识看金圆》,怀疑发行新币达不到拯救经济的目的,不能平息民怨,反而留下祸根,警告政府“千万不能用作失信的事,来增加它自己来日推行其它办法的困难”。币制改革果然迅速崩溃,国共在战场上也面临决战。一个多月后,朱光潜发表《世界的出路——也就是中国的出路》,开篇即流露出对时局的焦虑:“现在已是民穷财尽,岌岌不可终日。人们在苦闷焦急之余,对未来的出路有作极悲观的预测者,以为由紊乱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因果连锁;也有存较乐观的希望者,以为只要有一方战胜——无论那是哪一方——局面就会澄清。”朱光潜以为目前的出路是兼取两方之长,将美国在政治上的民主自由与苏联在经济上的共产主义相结合。然而局面急转直下,到了1948年12月,内战胜负已分,此时的朱光潜想必也无法再心存幻想。

二战期间,流亡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贝奈斯与苏联结盟,同意与捷共合作,1945年组成联合政府。1948年“二月事件”后,贝奈斯被迫辞职,捷共掌权,带领国家全面迈向社会主义。面对这一现实,“石”认为贝奈斯下野是明智之举,眼下“信奉自由民主的人”也只好以大局为重,埋葬政治理想,迎接新时代的到来。1949年后,包括朱光潜在内的绝大部分《新路》同人选择留在大陆,与新政权合作。朱光潜拒绝随国府迁台的原因已有多人论及,他本人在奉命撰写的对台统战文章《新春寄语台湾的朋友们》(载1974年1月19日香港《大公报》)中的叙述应为可信:“北京解放前夕,北大同事陈雪屏临走时来我家力劝我走。我问他走到哪里?他说先到南京。我又问,看形势,南京也保不住了,下一步怎么办?他说,最后到台湾。我又问,大陆这一大片江山都保不住,区区台湾孤岛能保得住吗?他说,台湾是美国的战略要地,美国是绝不会放弃的。我对这一点没有他那么大的信心,也感觉到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不是个滋味。当时也有些进步的朋友向我讲共产党对待旧知识分子的政策,说我还可以照旧教书,劝我不走,于是我就留下来了。”若1948年12月11日刊出的这篇短评确为朱光潜所撰,便是他在去留抉择之际心态的另一幅写照。

遣词造句里的个人风格

“石”这篇文字有急就章意味,遣词造句没有明显的个人风格,尚无法断定作者就是朱光潜。检视《新路》上其他身份不明的短评,还有另一个笔名“实”恰好与“石”同音,也恰好是“孟实”末一字。从1948年7月3日到12月4日,“实”相继发表《两件没有下文底大罪案》(1卷8期)、《北平七五事件的责任》(1卷11期)、《自费留学处理的失当》(1卷20期)和《从英美撤侨说起》(2卷4期)。这四篇短评的文风与朱光潜极为相似,综合各种角度判断,应为朱光潜佚文。

《两件没有下文底大罪案》指1948年3月北平发生的灭门凶杀案和5月天津某商行参与金钞黑市交易一案,前者北平警方未能查明真凶,后者被天津金融管理局查封后未受处罚。两案备受社会关注,却不了了之,遂有人猜测是因为幕后涉及权贵,“道路喧传,这并非‘不能破’之案而是‘不可破’之案。”作者认为“在举世观瞻所系底北平城,人命竟如此没有保障,而北平警察又素以严密精干著名,社会人士的惶惑愤怒是理所当然底”,并感慨道:“这些并非小事,它们牵涉到法治的根本问题,也就牵涉到民主的根本问题。有权势者个人的力量,既然能超过国家法律的力量,则法治民主便都成了空文,有权势者就可以胡作非为,横行无忌。试问这样成为什样一个国家?”此种逻辑推演,层层递进的句式是朱光潜一贯喜用的。末句中的“什样”是朱光潜出于方言习惯常用的词,相当于“怎么”“怎样”。例如他在1922年的《怎样改造学术界》中反问道:“我们自己的长处短处何在既不清楚,什样可以同人家的参观互较?”由于不合现代汉语规范,有些在《朱光潜全集》收录时被径改为“什么样”。朱光潜幼时受过严格的私塾教育,熟读古文经典,后来做白话文时,句法和用词常有文言痕迹。此篇用的“道路喧传”“举世观瞻所系”等词,在朱光潜文中都可找到相似语例。如他回忆新文化运动的浪潮袭来,被迫抛弃旧式教育的遗产时,将自己比作“一个商人,库里藏着多年辛苦积蓄起来的一大堆钞票,方自以为富足,一夜睡过来,满市人都喧传那些钞票全不能兑现,一文不值”。(《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在1948年8月发表的《为“戡建委会”进一言》中,朱光潜对汲汲于名利的那些社会名流劝诫道:“诸公在现在中国社会多少是领袖人物,全国观瞻所系,不惟有澄清政治的责任,而且有树立廉正风气的责任。”此外,文中将部分“的”字写作“底”,且用法不统一,未严格遵循早期白话文中用底字表示所属关系,用的字表修饰的惯例,这种情况在朱光潜1940年代的文章中屡屡可见,兹不赘述。

“实”这篇短评的内容也符合朱光潜的口味。抗战爆发前夕他为《北平晨报》写的第一篇社论《津大直沽浮尸案》同样选择了舆论关注而官方失察的要案为话题,要求彻查问责。《两件没有下文底大罪案》还有一个特别的细节:文中复述案情时,引用的是北平《华北日报》和《天津民国日报》的报道。两报均系国民党官办,当时更有影响力的平津报纸如《大公报》《益世报》《世界日报》等均为私办,作者并未援引,暴露了个人身份和阅读习惯。《华北日报》的文学周刊由陈纪滢和沈从文创办,委托北大国文系学生吴少若(吴小如)主编,成为京派文人的一块园地,也刊登过朱光潜的两篇文章。《天津民国日报》的文艺副刊则是朱光潜本人主编,具体编务交予他在北大西语系的同事常风负责。“实”文恰好用了两家朱光潜熟悉的党报,应非巧合。

北平七五事件中的态度

“实”的第二篇短评《北平七五事件的责任》讨论学潮,也是朱光潜身为教师一向关心的话题。面对抗战复员后此起彼伏的学生运动,朱光潜在1947年6月发表《学潮的事后检讨》,1948年2月又写出《谈群众培养怯懦与凶残》,认为学潮“动机可能是纯正,不纯正,或是二者参半;方式可能凭理,或是任情感的冲动;结果可能有济于事,或是决裂偾事,在已经紊乱的社会上增加紊乱。”两文虽指出学潮源于青年不满现状,有其合理性,政府处置不力更导致矛盾激化,但将矛头主要指向学潮的发动者和参与者,批评有团体出于政治目的暗中煽动和利用学生,学生则躲在团体的掩护下尽情发泄,不敢站出来承担个人责任。文章刊出后即受到一些学生的抨击。1949年后,朱光潜屡次为反对学运做出检讨。

随着1948年国共在东北展开激战,东北大中学校陆续停课,学生成群结队流亡到关内,涌进北平。教育部筹划在北平开办东北临时大学和中学接纳学生,但迟迟未能成立。大批青年衣食无着,无处栖身,甚至在公共场所露宿。北平市参议会见状提出议案,要将流平东北学生一律送去军训,请中央将原东北各校的公费拨给北平作为安置学生的经费。1948年7月5日,数千名流平学生游行请愿,砸毁参议会,要求议长许惠东接见,撤销提案,遭到拒绝。僵持许久,学生准备撤退时,军警忽然开枪,酿成民国末期伤亡最惨重的一次学潮。“七五事件”在教育界反响强烈,舆论一致谴责。7月11日,北平高校404位教师联名发表《七五血案抗议书》,提出彻查并严惩凶手、抚恤死伤者、撤销议案、救济东北学生等六项要求,朱光潜未参与联署。7月24日《新路》这篇《北平七五事件的责任》认为“七五事件”从头错到尾,东北学生遭遇不公,集体请愿不似受人指使,官方不应以此为借口开枪,也无权强迫学生军训。末尾写道:“双方的见地不同,我们不必强辩是非。但是这种情感上的龃龉不但是不幸,而且极危险。在情感冲动时,理性和法律命令都可能失去作用,纯凭意气用事,可能把已经紊乱的局面弄得更紊乱。我们希望治安当局明了此点,不要轻于发动武装的军队弹压学潮。”该文与《谈群众培养怯懦与凶残》文字一脉相承,应出自一人之手。由此可见朱光潜虽未对“七五事件”公开表态,对学运的态度已随现实情况有所转变,并非一味维护当局。

应为国养才

民国前期只有对公费留学的管理,自费留学不做限制。抗战期间外汇紧张,政府对公费、自费留学生的专业和资格均做出严格限定。1943年,教育部举办第一届自费留学生考试,录取300余人。抗战胜利后,大规模的公费和自费留学考试于1946年举行,第二届自费留学考试录取1200余人,后又从公费考试的落选者中增补700余名,共有近2000人取得自费留学资格。当时规定自费留学生可用远低于市价的官价汇率结购外汇,但1948年币制改革后,外汇以金圆定价,比原先用法币购汇的价格高出千倍,导致大批自费生无法继续负担留学费用,教育部遂令无力续学的自费生一律回国。

“实”于9月25日发表的《自费留学处理的失当》指出政府当初派遣自费生留学,允许以官价购汇,是相信其有完成学业的能力,现在撒手不管、一律召回乃是出尔反尔,也损失了人才,应设法帮助其继续求学。朱光潜两度考取官费,在外多年,对留学问题颇有感触,曾力陈既往留学制度的弊端,如留学生程度太滥,所学与中国社会脱节等,主张应着重发展本国的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对留学严加限制,慎重选择留学人选,学习有现实需要的专业(参见《怎样改造学术界》《谈出洋留学》)。但他在欧洲时曾亲历过官费中断的窘境,抛开其他立场,支持这些因经济困难面临辍学的留学生更符合同理心。《自费留学处理的失当》文中政府不可失信和应为国养才的观点也是此前朱光潜多次论及的。

对民众恐慌逃亡的态度

日本投降后,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中国,协助中国政府接收失地,遣返战俘和日本侨民,到1947年时陆续撤出华北,只在青岛留有驻军。鉴于中国战局,1948年11月17日,美军从青岛派出军舰到上海组织撤侨,11月25日又到天津撤侨。12月4日“实”的最后一篇短评《从英美撤侨说起》针对英美领事馆令侨民撤离,使中国民众越发恐慌的局面,表示撤侨符合英美重视生命的文化传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番说辞与朱光潜11月19日在《周论》发表的《谈恐惧心理》同样意在安定人心。《谈恐惧心理》将造成秩序混乱的逃难潮当作反面教材剖析,试图从心理学角度解释引起恐惧的是险境而非绝境,恐惧源自理智欠缺或意志薄弱,往往是错觉产生的幻象,出于从众心态更会被放大。虽说得头头是道,但正挣扎求生的普通人听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安慰效果。

1948年6月,北平市人口统计数据为151万,到9月初已激增至203万,11月上旬达到211万(据1948年10月9日、10月12日、11月28日《世界日报》)。在当局眼中,蜂拥而至的难民是一大麻烦,且混有可疑分子。11月22日,华北剿总宣布在辖区内实施戒严,北平市成立“户口检查突击小组”,对人口严加清查。《从英美撤侨说起》一文后半部分指出战时本应有计划地疏散城市人口,既然政府无力妥善安置,人民自寻出路合情合理,当局不应谴责。不同于《谈恐惧心理》中居高临下的冷眼审视,《从英美撤侨说起》对民众恐慌逃亡更多抱有同情和理解。

将“实”撰写的短评与朱光潜名下的时论文章对观,可以看到他对同一问题的另一种态度。这不仅是形势变化所致,也反映了朱光潜的党派身份和个人见解的矛盾,和他素喜辨证、执中的思维习惯。重温这些于国事靡敝之际密集发表的时评,亦可见出朱光潜为美学家盛名所掩的,积极发声的公共知识人的一面。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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