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思想,除了先秦诸子百家产生灿烂的哲学思想外,当以宋代的理学最具有哲学思想意味,对中国人的思想影响也最为深远。理学的集大成者是朱熹,但其开宗大师则是周敦颐。周敦颐因其独树一帜的太极宇宙论而闻名,更因其修养论而名垂青史。
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信条——“存天理,灭人欲”,今天看来,这种思想好像过时了,但实际更多是我们误会了。理学大师们说“灭人欲”,其实主要是指祛除私欲,在天地之间无限地升华自我,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天人合一”。我们且不论这种观点是否合宜,至少理学大师们根据天理流行的宇宙论演化来的修养论却是其精髓所在,紧紧抓住这点才能抓住理学的精髓,也才能抓住周敦颐其人其学的精髓。
周敦颐最理想的人格修养是“圣人”。别吓怕,周敦颐的圣人,并非只是一个空洞的“老好人”形象,相反,这位圣人有着最为丰富的人格。可以说,我们能够吃透周子“圣学”的精髓,也就能掌握人生的精髓,更遑论现代成功学的精髓。一个圣人自然不屑于世俗的功名利禄,但圣人要发而为用,就总得有行动。而正是圣人的行动彰显出圣人独特的魅力。
圣人是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吗?当然不是。没有人喜欢一个只顾自行其是,不顾及他人感受的人,深谙万物之理的圣人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点。所以,圣人要行动,也必然是“慎动”。周子在他的著作里揭示出这点。
如何“慎动”呢?秘诀在于一句话:圣希天,通俗点说,就是圣人效法天道,替天行道而动。然而,天有白云苍狗,地有千姿百态,圣人怎么契合天地之道呢?周子想必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他不是以阿奎那这样的西方哲学家那样的方式,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而写作煌煌巨作来辨明,而是以觉悟的方式指出:圣人之道,在于精诚。他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在周敦颐看来,圣的精髓,在于一个“诚”字。“诚”是衡量圣人的最重要标准,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圣,诚而已矣。”
“圣人”只有“精诚”(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才能做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诚”是圣人之为圣人的标准,“仁义中正”则是“圣人”的主要内容。“仁”、“义”、“中”、“正”分开来谈,每一项都是一个千言万言都说不尽的哲学命题,这就留给哲学博士们去考究吧,简单说,“仁义中正”就是“圣人”出于至善的考虑,以中庸大智来出入红尘的主要方式。注意,这里的中庸绝不是平庸和庸俗的意思,而是指“极高明而道中庸”,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意思。可见没有超凡的现实感,你是成不了“圣人”的。
那么圣人是天生就的吗?或许有,我们不否认少部分人确实生来就禀赋卓异,但毕竟大部分得依靠学习才能逐渐接近“圣人”。周敦颐自己也是这么看的。
要成为“圣人”,学会思考很重要。周子《通书》有载:“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换句话说,人(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圣人的人)为什么有灵气呢?因为人能“思”和“睿”。“睿”是通的意思。但周子的圣人之通不是说大致通了就可以了,而是在细微处都能通行无阻才叫通。这样的通,实质类似于孔子那一以贯之的“道”。
我们知道,偶尔行“道”并不难,就像偶尔不吃肉一样容易,难的是长期一贯地行践行。这得经历多少磨炼才做得到啊!圣人如此完美,我们不禁要疑问,怎么可能做得了圣人?对此周子的回答是:坚持学着为善去恶就可以。
我们问:学?怎么学?千门万法都学吗?
周子答曰:万变不离其中,学会执“一”即可。
我们问:“一”是什么意思?
周子曰:“一”就是无欲。无欲故静……
注意看,周子这里提的“无欲”,其实等同于“灭人欲”的意思,只是没有说“灭”这么难听的字眼。这已把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子所提倡的“养心莫善于寡欲”的主张推演到了极致,无怪乎一些人会觉得这些理学大师特别可恶。人欲全给“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想吧,一个从不抽烟喝酒,从不靠近女色,从不玩游戏,从不大鱼大肉,从不说脏话……的男人,什么都好,但你真的受得了这样的“好男人”吗?
你可能愤愤地说:“没有七情六欲,人不过是一块精致的石头而已,活着还不是行尸走肉。”然而,当你这样反驳理学大师时,你实际上没有攻击中他们的要害。
像周敦颐这样的理学大师说我们应当过“无欲”的生活,其实是强调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并非是要把基本的人欲给“灭”了。再说,像周敦颐这样的儒学大师就真的没有欲望吗?显然不是。喜欢钻研天理,不也是一种欲望吗?这虽是形而上学的欲望,但仍然是欲望。周敦颐如果连这也反对,那就犯自相矛盾的错了。然而,周子实际上并没有自相矛盾。他的“无欲”是对一个过分功利化的世界的反对和批判。
他反对那些出于功利动机而去做那些蝇营狗苟的卑劣行径;反对只满足于过一种市侩的、粗俗的只知道在麻将馆醉生梦死的生活;反对为了感官的短暂享乐而抛弃我们精神的至乐。
在这里我们不可忘了中国哲学非常关键的一点,就是中国哲学对于知行合一的强调。中国的思想家历来反对只会读经而不能运用的空谈行为,这和西方精致的专业分科,不一定考虑实际运用的思维模式有所不同。中国思想家主张,倘不能激浊扬清,探索天理也就失去了根本的意义。也有人攻击理学是“假道学”,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也明显不符合史实,别的不说,周敦颐的人品就是反驳。
周敦颐倡导圣人之学,与其说是他学说的精华,不如说是他人生修为的注脚。他钦佩并效法颜回。“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之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其贫,独何心哉!”这说的是前圣,其实也是这位大儒内心的精神写照。
每到一处为官,他首先想到的是修德进业,淳化百姓,而不是好大喜功地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中国的官场从来不乏贪腐风气,但这与周子无关。为官多年,他仍然两袖清风。我认为这就是哲学家从事政治工作的一大好处。哲人们就算有贪赃枉法的能力,内在的高贵和情怀也会阻止他们贪赃枉法。从这一点来看,柏拉图理想的“哲学王”确实应该成为政治家的典范。而在中国,在我们学而优则仕以及重视文治的传统中,就蕴涵着哲学家思想家治国的理念。这一传统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就已萌芽,在宋代理学中则达到顶峰,而周子就是其中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峰。
今天我们如何面对这一圣学传统呢?圣人之学原本是说给统治者听的,但现在它早已不是统治阶层的专属,而是我们这些后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遗产。人人皆可为尧舜,满街都可以是也应当圣人。今天的我们,无论当官也好,经商也好,学习电脑技术也好,从事娱乐也好,都不必拘泥于身份。只要我们从自己的位置出发做得足够好,我们就在向圣人靠齐。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能把圣人之学讲清楚,不也是向圣人靠近的一个路径吗?
当然,在周敦颐的哲学中,要成为圣人并不单是耕耘好自家田地就可以了。要是自己努力努力就能修己达人,垂范后世,圣人就真的满大街都是了,也就毫不稀罕了。在周子看来,圣人得“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那么到底怎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圣人?或者说成为一个圣人需要具备哪些能力呢?周敦颐说: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固幽。诚、神、几曰圣人。
周子的意思,简单说,就是圣人得同时具备精诚、神应和研几(见微知著)的能力。虽然周子的本意是针对最高统治者说的,但在今天已具有普世意义。具备圣人的能力,其实也就是具备任何优秀人物的能力,同时又超出了任何人的能力。这种能力的修养,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最高境界。圣人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中国人的准宗教神物。圣人具有最博大的理想情怀,具有最醇厚的慈悲和最冷静的理智;圣人是广大中国传统精英们最理想的人格。今天中国人应有的修养精髓,无不可以从这一圣学传统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