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朝历代的文学中,“宋代文学”特别繁荣,除开“豪放词”和“婉约词”的巨大影响之外,还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女性文学”似乎独树一帜,令人称奇。
一提起“宋代女文人”,大家一定会第一个想到“她”:不错,的确是她,乱世中的女神、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李清照的才气,确如“暗香”一般穿越时空流淌而来,氤氲至今;每当我们读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这首词时,仍会为李清照的悲苦人生而潸然落泪。
然而,在李清照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同样充满才华、同样充满悲情的女词人:
她常年幽闭闺阁,抒着“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朱淑真《谒金门·春半》)的哀愁;她试图冲破樊笼,发出“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朱淑真《秋怀》)的愤怒。
她,就是朱淑真。
公元1135年,一阵阵哭泣之声划过朱家园林,夫妻俩喜笑颜开,仆人们忙里忙外,“朱淑真”出生了。为了把这个呱呱坠地的小女孩培养成大家闺秀,父亲给她取名叫做“淑真”,寓意“贤淑率真”。
而这一年,李清照刚好51岁,她正因金兵南侵而流浪金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清照《武陵春》),丧夫之痛,漂泊之苦,亡国之恨,这是怎样的一种惨境啊?!欲说而还休,无语而凝噎。
谁也不会料到的是,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在后世竟然不断被人相提并论:人们在介绍李清照时将其称为“千古第一才女”,而在介绍朱淑真时则说“和李清照齐名”。
中国历史上的“才女”,大都留给人们三个印象:一是“貌美如花”,二是“才华横溢”,三是“命运孤悲”。
这三者之间绝非相互独立,而是以某种“冥冥中的关联”相互独立纠缠。
所谓“红颜多薄命”,似乎揭示了“貌美如花”和“命运孤悲”之间的某种关联;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又仿佛暗示了“才华横溢”与“命运孤悲”之间的某种因缘。
作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女”,李清照和朱淑真正悲剧性地演绎着这样一场宿命。
一、欢乐之闺阁
01.天真无邪的个性
无论是李清照还是朱淑真,她们都遭遇了异常悲惨的命运安排;然而,在仅有的坎坷人生,竟只有童年时期的短暂光阴最令两人回忆。
多年之后,在一片孤独、愁苦的境遇中,她们将美好的回忆投向了天真无邪的少女时期。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如梦令》其一)
在那个封建礼教思想十分严重的社会,尤其是深受“程朱理学”影响的宋代,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竟然不被束缚于闺阁而能自由外出和小伙伴一起玩耍,这不得不佩服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的宽容怜爱之心。
更何况,这个出生于“书香门第”的李清照小姐,还“破例饮酒”,这在今天看来,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仍是一种十分大胆的行为;不过,这种“不成体统”的行为早被李清照那天真活泼的个性所化解。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万木初阴莺百转,千花乍拆蝶双飞。牵情自觉诗豪健,痛饮唯觉酒力微。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辉。”(朱淑真《春园小宴》)
只有少女,才会对大自然显示出如此的热情和真诚,才会将满腔的才华献与自然,又在自然之中陶冶自己的性灵。朱淑真小姐饮酒作诗,洒脱豪健,竟完全不像一名衰红减翠的柔弱女子所为。
一个“沉醉不知归路”,一个“恨无为计锁斜辉”,既将两人的才华展露无遗,又描绘了少女时期在生活和自然面前表现出来的活泼天真,灵动可爱。
02.优越的家庭环境
李清照和朱淑真之所以“才华横溢”,这得益于她们那优越的家庭环境。
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早年生活十分优裕,其父李格非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曾任“礼部员外郎”。父亲的文学修养传递给了李清照,李清照小姐一边阅读着父亲的大量藏书,一边感受着京城的繁华似梦。年纪轻轻便作出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竟在汴京广为流传。随后在京城一带,小有名气。
朱淑真出生于“仕宦家庭”,史书并没有记载她父亲的姓名,但是,根据清代学者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的记载,人们可以见到这样一个“朱家园林”: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诸胜。这等气派的园林,见证了朱姓家族在当时当地的身份和地位。朱淑真小姐正是在这样的美好环境之下,怡情养性,吟诗作画。
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是“仕宦家庭”,早年的家庭文化教育使两位小姐都获得了很高的文学修养,为今后“抒写人生”打下了坚实的才学基础;但与此同时,“才子佳人”的爱情理想也悄悄地种进了她们的稚幼心田。
二、人生之不幸
李清照:易安易安,竟无处可“安”!
公元1107年,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屏居青州。第二年,李清照因为十分羡慕陶渊明的生活,拜读《归去来兮辞》,随后将居室命名为“归来堂”,并自号“易安居士”,以此来表达对陶渊明的向往和仰慕之情。
“归来堂”意为“回去吧!”“回到简单纯真的乡下去吧!”,而“易安居士”则来自“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句诗,“易安”意为“容易安身”。哪怕是只容得下双膝那样的狭小屋子,但凡能够安身,皆可获得乡居生活的无限乐趣。
01.丧夫又失藏,国破而家亡
李清照44岁,公元1127年,金兵大举南侵,徽宗被俘,钦宗受虏。北宋朝廷崩溃,山河破裂,百姓流离,李清照和丈夫随后携带大量金石资料和图文收藏南下避难。两年之后,丈夫赵明诚因病逝世于建康,这给乱世中的李清照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然而,这还不算最坏的境遇,公元1131年,那些和丈夫赵明诚共同经营的、即便是在乱世中李清照仍未丢弃的共15车珍贵收藏,竟然在一夜之间被人全部盗走,这对于李清照的打击,甚至更终于丈夫赵明诚的去世。赵明诚乃生活爱情之寄托,而这些金石图文更是其生命心血和精神希望之寄托。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和绝望啊!
02.并非“一无所有”,她至少还有一段“曾经的爱”
有人说李清照乃“惨痛至极”,国破而后家亡,家亡而后丧夫,丧夫而后失藏,真是人间惨境,一无所有。不,其实李清照并非“一无所有”,比起朱淑真来,她至少还有一段“曾经的爱”。
李清照18岁时,嫁给了当时21岁的太学生赵明诚,他们在汴京城成婚,夫妻两人,时常写诗寄对,舞文弄墨,一起出入市场,收集名器古玩,过上了一段令人羡慕的浪漫生活。
这时的李清照显得隽美而优雅,“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即便是表达愁思,也是那样浓郁香醇。即便是在后来的流离生活中,和丈夫赵明诚真挚的感情让他们战胜了现实的磨难,这样的浪漫爱情,一直持续到李清照45岁赵明诚去世为止。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李清照《忆秦娥·临高阁》)
李清照最后无处安身,公元1155年,71岁的李清照怀着对已逝亲人的绵绵思念和对故土难归的无限失望,在极度孤苦中,凄然离世。
朱淑真:幽栖幽栖,然何枝能“栖”?
面对生活的不幸,朱淑真愤愤然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叫做“幽栖居士”,意为“幽闭闺阁、栖居深院的女子”。
“昨夜霜风透胆寒,围炉漫忆昔年欢。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朱淑真《围炉》)
由于缺乏情感的倾听者和寄托处,朱淑真只能无言独坐,凭酒拨闷。“昨夜”与“如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曾经的大家闺秀,一个充满浪漫情愫的女子,竟然落得一个如此“幽栖”的下场,实在令人慨叹。
01.她仅仅是嫁给了“丈夫”,而不是“爱情”
朱淑真之所以“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魏仲恭《断肠诗集序》),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婚姻不幸”。
据南宋魏仲恭的记载,由于“父母失审”,将李清照嫁给了“市井乡民”为妻;但又据清代况周颐的考查,朱淑真并非嫁给了一个“市井乡民”,而是嫁给了一名“江南官宦”。
虽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
朱淑真嫁给了一个缺乏共同志趣、毫无共同语言的“丈夫”,两人之间既没有“花前月下”,更没有“吟风对月”,“丈夫”没有雅兴、也没有时间来陪伴妻子甜言蜜语,他所在乎的是“名利”,是“官宦”。
这对于一个才华横溢、曾经充满“才子佳人”的美好爱情理想的大小姐来说,真是“生不如死”。于是,孤独的身躯伴随着孤独的灵魂,心灵深处的哀怨只能向自己述说: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春怨》)
相比之下,李清照遇上赵明诚,真是幸运之至。在那个婚姻由父母做主的封建社会,竟然还能遇上这样一位情投意合者,这恰恰是朱淑真“求而不得”的爱情理想。
02.当婚姻变成爱情的“坟墓”,便决然放弃
由于丈夫“召妓泡院”,朱淑真婚后生活非常不幸,和自己托付终身的那个人,竟然没有一点共同语言,更何况浪漫情调了。
要是一般的女子,可能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然而,朱淑真并非“一般”的女子。
她不愿意就此泯灭自己的爱情和生活,她宁愿不顾世俗的眼光,也要追求真挚的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除了获得“真挚的爱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幸福?
为此,她走上了“婚外恋”。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朱淑真《清平乐·夏日游湖》)
不愿受到繁多的清规戒律的束缚,也不想躲闪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感情。朱淑真任性而固执地写下了“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这种“大逆不道”的男欢女爱,尽管遭受了挫折,承受了痛苦,但是她的内心依然刚强,个性依然健劲,她向封建礼教发出最强烈的怒吼:
“妇人虽眼软,泪不等闲流。我因无好况,挥断五湖秋。”
何等任性!何等固执!何等劲直!何等气魄!
然而,悲剧的命运正等待着这位世俗的反抗者。据魏仲恭记载,朱淑真死后非常凄惨: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死于非命,连可供凭吊的坟墓都没有,此一惨也;
“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父母将其所有诗稿付之一炬,全部焚烧,以图磨灭淑真在世之痕迹,此二惨也。
三、痛苦之根源
鲁迅曾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清照和朱淑真,皆貌美如花而又才华横溢,如此“有价值”的女子竟被毁得凄然。
李清照和朱淑真的人生无疑是非常痛苦的,他们痛苦的根源大概有二:
01.悲剧的时代造就时代的悲剧
李清照和朱淑真显然是悲剧的,不过两人的悲剧有所不同:
李清照被毁掉的是“曾经美好的生活”,包括曾经安稳的国家,富庶的京都,和谐的家庭,真挚的爱情;
而朱淑真被毁掉的是“自由反抗的精神”,包括对理想爱情的追求,对礼教思想的蔑视,对世俗观念的反抗。
但是,她们都处在一个悲剧的时代,一个是因为刀枪的虐杀而造成山河破碎,一个是因为礼教的毒害而致使香消玉殒。在悲剧的时代,任何个体都无法避免沦为时代的悲剧。这是命运洪流,无法阻挡。
02.生命意识的觉醒激化了世俗生活的矛盾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生活中最大的悲哀还不在于身受重压,遭遇厄运,而在于其“心死也”。
但朱淑真的悲剧却恰恰在于“不心死”,她即便是在孤独幽愤中,也要保持着“梅花恣呈春情性,不管风姨号令严”的高洁品性。
朱淑真的生命激情并未因婚姻的失败而萎靡,相反,在冷冰冰的严酷现实中,她反而更加执着,更加刚强。
有人说,朱淑真的不幸在于她吃了“智果”,从朦胧中清醒过来,认识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真实而完整的人。
在严酷的现实中竟保持“高洁的品性”,在世俗的观念中竟寻求“真实的自我”,这正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只有达成了这种“觉醒”,一个人才会显得真实、可敬。
然而,一个柔弱女子,最终还是激化了这人世间悲剧性的矛盾:
才子佳人的爱情理想和志趣不投的婚姻现实之间的矛盾;
刚健倔强的个性追求和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之间的矛盾;
女性内心的脆弱敏感和男权社会的冷酷无情之间的矛盾;
自由觉醒的生命意识和男尊女卑的世俗观念之间的矛盾。
这矛盾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竟然连父母也容不下女儿淑真的存在,这世间的悲剧,恐怕再难有比这更心酸的吧!
真是“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香消玉殒时,花落人亡处”!
结束语:
朱淑真其才华绝不在李清照之下,其痛苦而尤甚于李,其于孤独、幽愤之外,更展现出“觉醒的生命意识”和“不屈的反抗精神”,这是最难能可贵的。然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礼教社会,越是觉醒者便越觉痛苦,越是反抗者便越感悲壮。何况女性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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