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吕不韦列传》的矛盾记载入手，解读秦始皇的生父之谜

秦始皇号称“千古一帝”，然而围绕其身上的谜团却非常多。首要问题就是，秦始皇的生父到底是谁？《史记·秦始皇本纪》本来写得很清楚：“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那么秦始皇就是秦庄襄王的儿子，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出生，白纸黑字铁板钉钉。

然而，同书另一篇《吕不韦列传》却说：“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悦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所谓“大期”，有说是十个月，有说是十二个月。似以十二个月为佳。也就是说，赵姬与子楚相遇时已怀孕两个月，而之后十个月生下了秦始皇，所以未被子楚发现。

太史公编《史记》，像这种自相矛盾、存而不论的记载很多，这一方面给后人保存了当时的异说，另一方面又给后人留下了疑问：秦始皇的生父，到底是秦庄襄王子楚，还是秦丞相吕不韦呢？《秦始皇本纪》续补汉明帝的诏书说“秦直其位，吕政残虐”，看来，汉人是非常乐意看到这个结果的。到《资治通鉴》里，司马光也采信了《吕不韦列传》的记载。因为这种记载传奇性更强，所以后世小说、戏剧、影视也都爱引用。

那么，这个有趣的说法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呢？我们不妨寻找比《史记》更早的相关记载。

吕不韦与子楚的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记录战国时期的史料，最重要的一部就是《战国策》，这也是“战国”得名的由来。当然，《战国策》本身不是为记录历史书写的著作，而是战国纵横家学习的教材，所以其中杜撰、错乱的记载颇多。但其仍然保留了一些真实资料，所以也成为《史记》编纂所用素材之一。所以，将《战国策》与《史记》进行比较，大致就能知道战国末年流传的故事，与西汉初年流传的故事的某些出入。

根据《战国策》，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在赵国做生意结识了秦质子异人，回去与其父交谈，产生扶立异人为秦王的想法。之后吕不韦回到赵国与异人谋划，然后游说秦王后的弟弟阳泉君，称秦王年岁已高、王后无子，不如收养异人为太子，等到异人即位为秦王，太后不就有依靠了吗？阳泉君说服秦王后答应了此事。之后吕不韦就到赵国，游说赵王遣返异人。异人回国深受王后喜爱；因为王后是楚人，所以把异人改名“楚”并立为太子。

注意，《战国策》这段与《吕不韦列传》记载的情节大致相同，但细节则多有不同。比如，《战国策》说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而《吕不韦列传》说是韩国阳翟人；《战国策》中吕不韦入秦的时间是秦孝文王即位后，而《吕不韦列传》中秦孝文王还是太子安国君；《战国策》中吕不韦先游说孝文王后的弟弟阳泉君，而《吕不韦列传》游说的是安国君华阳夫人的姐姐。而最重要的是，《战国策》里没有吕不韦将怀孕的赵姬献给子楚的记载。

通读《史记》还能发现，《吕不韦列传》这段记载与《春申君列传》非常相似，很可能来自移植。《春申君列传》也说，楚考烈王无子，所以春申君将怀孕的侍妾李氏送给楚考烈王，之后生下楚幽王。但这个故事的漏洞非常明显，因为《楚世家》说得很清楚，楚考烈王有三个儿子先后即位。故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就提出质疑：“楚捍（幽王）有母弟犹（哀王），犹有庶兄负刍及昌平君，是楚君完（考烈王）非无子，而上文云考烈王无子，误也。”

日本学者鹤间和幸在《始皇帝：秦始皇和他生活的年代》中认为，楚王负刍杀哀王篡位后，“为了贬损幽王、整垮春申君，散布了春申君是幽王父亲的流言”，并认为这个故事正是解答秦始皇出生之谜的线索。因为《春申君列传》这段故事系虚构，很容易让人推测出，雷同的《吕不韦列传》也是假的。如前所述，这段故事在《战国策》无而《史记》却有，所以就很可能出自秦朝末年至汉朝前期流传的传说，目的当然是要抹黑秦始皇。

另外，就算《吕不韦列传》本身也存在矛盾。前面说赵姬是“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那应当只是个出身低微的歌姬；而后面却说“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赵国在长平之战后意图杀尽秦国质子，所以子楚逃奔秦国，而赵姬和秦始皇躲在母家幸免。说明赵姬是赵国豪族之女没有疑问，《秦始皇本纪》也只说赵姬是“吕不韦姬”。那么所谓“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明显是为贬低赵姬出身，更加印证关于秦始皇身世的虚构性。

正是因为史料中的矛盾重重，所以从古至今的历史学者们也多有疑问。如明人汤聘尹《史稗》、王世贞《读书后辨》、清人梁玉绳的《史记志疑》都否认《吕不韦列传》的真实性。近人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也指出：“第一，仅见《史记》而为《国策》所不载，没有其他的旁证。第二，和春申君与女环的故事，如像一个刻板印出的文章，情节大类小说。第三，《史记》的本文即互相矛盾而无法说通”。马非百在《秦集史》也支持此说。

今人李开元在《秦谜：重新解读秦始皇》中对此考证最为详细，他还从当事人的主观动机考察，认为吕不韦没有作案动机，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也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作假；子楚迎娶赵姬涉及血统继承问题，还需要妇科医生和保姆进行检查。李先生认为这个故事系汉武帝时期移植自楚王负刍抹黑楚幽王与春申君的传说，目的是“宣称秦国在秦始皇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正统性，汉王朝取代秦王朝是继承了周王朝以来的真正天命”。

李开元先生《秦谜》是一部奇书，雄辩论证了秦始皇身上诸多谜团的真相。虽然其对于《战国策》与《史记》秦始皇出生史料的差异，似乎未作过多辨析，而是将其杂糅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对秦始皇是秦庄襄王生子的论证，可谓是不刊之论了。

参考文献：

安作璋 孟祥才：《秦始皇帝大传》

何建章：《战国策注释》

李开元：《秦谜：重新解读秦始皇》

（日）鹤间和幸：《始皇帝：秦始皇和他生活的年代》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编：《里耶古城·秦简与秦文化研究》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汉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国志》《先秦古国志之吴越春秋》《山海经全画集》三种，作品散见于《国家人文历史》、《百家讲坛》、《北京晚报》、网易历史频道等纸刊媒体。感谢阅读，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