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许久,背疼未见轻省,倒更甚,一针一针刺,生生疼。夜长而沉静,屋子里没有灯光明亮,只有加湿器迷蒙水雾与霓交错,营一屋子柔软的安详。
原本,我是最不耐疼痛的人,怕医院的味道,怕这里哪里偶尔划破时一粒粒血珠子的铮狞,甚至于仙人掌刺滑过指尖的麻痒,都让我悚惧。常常羡慕那些前一小时还与亲朋闲话或劳作,后一小时就溘然长逝的人们,绝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叫人私心里暗生不服气——那样多的医院,堆满那样多的千奇百怪的疼痛,那样多的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腿或脏器被切割,不得不生生忍着那痛,不得不在亲人们的眼睛里装出坚强,痛到想死痛到一分半秒也不想坚持却还是不能说痛不能呻吟不能真的去死。两厢比照,那些一觉睡下去不再醒来的人们,老天偏爱的实在太过份。
就这样安宁地躺着,细细体味那疼痛。如果迫不得已要去医院,最喜欢的去处就是B超室,常有美丽的孕妇一脸祥云地进来,宛若无声旧电影慢动作回放,那样轻轻、轻轻地躺下去,静静坐在桌上的那架陈旧却温暖地小箱子里,便有某种神奇的声音开始振荡,咚咚-咚咚咚,是海鸥在浪尖的呼号,是轰鸣地战鼓,或者,是老鹰于狂风里从悬崖绝壁旁掠过,那是胎儿的心跳呢,那样蓬勃,像春天向阳坡坡青青草刷刷往上长的希望——背上那样热烈的疼痛,也是希望呢。是生命的希望,是爱的希望。
他的父亲我的父亲,都早逝。他的母亲我的母亲,都是一个人的晚年。去看母亲的时候,她可以整夜整夜一眼不眨,不停地说话,说她的小时候外婆的小时候我和哥哥的小时候,数十年旧事却甚至于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清晰地叫我能看见。也说父亲种种的不是和种种的好,母亲和父亲是最老式的婚姻他们之间兴许根本就没有爱情,母亲也是个不擅说怀念的人,但每每,我总能听见母亲的眼泪穿越苍白发丝间走到枕头上的声音,夜是那样黑,母亲的哀戚与孤独是那样显眼,而我,只短暂的停留与倾听,便是全部。他的母亲,也是一样的哀戚与孤独,两个人一起一砖一瓦铺排的那个院子那个家,因了另一个人的去,她便成了没有家的人,儿女们个个孝顺儿女们的家也更加奢华,却没有哪一个,能真正是她的家。她是一张车票,儿女们的家,是一个个站台,她风里雨里四季里穿梭往返,却到不了那个叫做“家”的终点站。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女再孝顺,也自有自己的日子,哪能时时耐着性子听你絮聒?哪能在夜半不得眠时候陪你醒着,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单单那深深浅浅的呼吸,就是天堂——我们的母亲们,失去了她们的天堂。
蕹使劲搓手,满掌心红通通地时候,忙忙伸到被里来,再小心翼翼把胳膊周围的被子压瓷实,然后开始循着我的疼痛慢慢推按。我呲牙咧嘴夸张地叫痛,蕹常常是无声地笑,什么也不说,指掌落力却更加小心。其实,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背常常是僵而木的,大多数时候是感觉不到痛的。真正痛的时候,我反倒是不嚷嚷的,会窃喜有这疼痛——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的肉体最怕不是疼痛,而是感觉不到疼痛。常常在这样的时候,我会絮絮叨叨跟蕹说我的梦想,说快乐或伤感的旧事,但说地最多的,是未来的日子,是我想要的那种完全由我的心作主地自由地生命,自由地行走或者停留,蕹常常无声地笑,我知道他总嫌我老大的人了还常常冒傻气——冒傻气就冒傻气呗,冒傻气又不违法乱纪。
自从我开始背痛,就越来越喜欢这样在暗黑里俩俩相守的时光,也有时候,我会揪了他的衣袖一遍遍追问未来岁月里他最想要的和他的梦。许多时候,他但笑不语。被缠得紧了,便轻轻抓一绺我的长发在手指上绕,很小声地说一句:“傻瓜,最想要的和梦想不是一回事儿么?我最想要的当然是实现你所有梦想你的梦想都实现了我的梦想就实现了哦。”他说的很快,很绕口,声音低低,表情微羞,像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在一起大半辈子我其实很少有机会看见这样子的他,所以这样的时候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半倚起身眨巴眨巴眼定定瞅他,我想我的眼神里笑意肯定满到要溢出来。他常常半转了头不理我,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来扶我躺下,细细掖好被子,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蕹不知道,我其实喜欢死了这样子的他。谁说男人就一定得野心勃勃就一定得定江山争乾坤就一定得有华丽丽的梦想?生而为人,总有一些注定了要不平凡要青史留名要造福万民,但更多更多的却注定了要在柴米油盐里平凡一辈子。问题是,谁能说前一种人生就一定比后一种人生幸福?最起码,蕹是幸福的——嘿嘿,依他的道理推演,我幸福着,他便肯定是幸福的哦。
趴累了,我嘟嘟哝哝要躺着。按摩的功课还没有做完,蕹也由得我,只仔仔细细一遍遍给我掖被。我躺着,看窗隙间那样明亮地阳光和在阳光里快活飞翔的小尘埃慢慢淡去,看蓝紫色的天幕一点点藏进楼顶后头,看亮瓷色灯光和灯光里一支红玫瑰在谁家窗户里,看我自己赤足在雨里奔跑,看丽江懒懒的小茶屋,看江南烟云里那青青石桥——我常常这样发呆,蕹却从不肯打扰。不论走神多久,每一次,乍然抬眼,他就在那里,在夜的深处披一身细白月光,静静在我身畔。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是一弯蓄势待发锃锃亮的镰刀,而我,是一季才刚刚破土的庄稼。于是,他小心翼翼磨掉自己的锋利与锐气,作一把最温柔地锄头,除杂草,松土壤,浇水施肥,在这嚣嚣尘世里苦苦辛辛,耕耘一种季节,叫做春天。我是一支畏惧冬天的庄稼,我最理想的生命状态就是在和风细暖的春天里疯长,或者快活着歌唱。而蕹,他说他莅临人世,就是为了耕耘一种叫做春天的季节,只为我。这样的时候,这个从来讷言的男子,竟是人世间最旖旎最深情的诗人了。
许多时候,蕹为我讲外头世界的种种,讲他身边的男人女人们的日子和婚姻,那些五花六花的故事跟电视电影里演的勾心斗角与背叛没什么区别,也有真情意,但很少,这真叫人无力。每每这时候,蕹就会适时感慨一句:“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把一个女人顾好就不错了,那些人还真不嫌累。”这人,虽是老夫老妻的,表白一两句也不犯法,还弄的这么婉约。
蕹这人,基本没做诗人的潜质,但偶尔一半次一半句就惹我惊艳半辈子。更多的时候,他比我还像庄稼,朴素地叫人心痛。昨天背痛地实在厉害,我调侃说索性我明儿个罢职去流浪提早实现梦想,不然哪天突然挂了。蕹定定看我半晌,突然无比庄重无比认真地开口:“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愣怔了下,眼底刹那雾起,泪珠子一串一串就那么价直直跌下来。他和我,都是眼睁睁看着母亲们独自支撑的哀戚和孤独,他向来只顾着我和孩子,对自己从不上心,他竟然肯这样认认真真地承诺要照顾好自己……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宠爱与深情能够比得过照顾好自己是为了陪她一起变老,是为了一直能够宠她在怀里哪怕到最后一秒,是为了能够亲手送她离开并在她的旁边为自己留好位置!
这个春天,乱花渐欲迷人眼,一如这个世界。唯愿,外头再怎么浮乱,我的幸福,不乱。
祁云:擅散文,善评论。专注于家庭教育、写作辅导、大语文教学探索及传统经典阅读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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