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村边合
七甲村系列之一
牛 勃
七甲村两百多户人家,不大不小正好合适,村后是坡度不大的缓山,前面是广阔平坦的渭河冲击平原。渭河和村子之间,陇海铁路横冲而过,枕木沥青浸过,一色乌油油的亮,蒸汽火车喘着粗气,从笔直的铁轨上呼啸而过,大地微微颤动,地震似的。离铁路十多米的我家,火车还在几公里开外时,屋面就响了,最明显的当属木格的窗子,剧烈颤动起来。村人讲究,过年时不论贫富都要糊窗户,窗格内贴上红红的剪纸,要多喜庆有多喜庆,绝大多数人家一年一次,我们几户离铁路近的却不行,一年最少要三四次,为啥,有什么讲究?不为啥,也没什么讲究,窗户纸震破了,不换几次不行。那时的火车过来,山摇地动,动静太大,可习惯了,全都睡得安稳,没那回事儿似的,鼾声拉得比火车还响。换别处的人不行,吵得根本睡不着,门响窗响,地动墙颤,地震似的,特怕。觉着没事了,开始有点迷糊,可车一趟接一趟,刚有的一点睡意霎时烟消云散了。
七甲村不大,树却特多,整个村子掩映在绿树之中,树不仅多,而且又大又高,大树上,密密麻麻的喜鹊窝一个接一个,冬天时,树叶落尽,喜鹊窝成了绝佳的景致。那时的小孩比什么,谁家的树上要是有几个喜鹊窝,那种自豪,全写在小脸上。说来也怪,也气人,一并排几棵树,有的上面层层叠叠的好多个,有的上面一个都没有,给树的小主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喜鹊和燕子是吉祥鸟,有些家庭撵都撵不走,可有些家庭,招都招不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是这么说,有燕子的家肯定不寻常。
树多的原因是水多。四十多年前的七甲村由西而东至少有四条大渠横穿而过,最大的是官渠——渭济渠,渭济渠因筹建水磨的需要又岔成两道——新官渠和旧官渠。官渠北面紧靠山麓的是永安支渠,全村几百亩山旱地能变成旱涝保收的机灌地,全靠了这条渠。贴着村南边而过的叫北渠,北渠又岔为两道,建了一筒水磨,一处榨油机房。从北渠向南三百多米的河湾里有水渠,也岔为两道,称为新磨渠和旧磨渠。四大渠六小渠两边是清一色的柳树,全都高大。嗡嗡嗡的石磨声音乐般从枝叶间传来。有时,伴有隆隆的声音,别怕,那是渠水下泻的声音。现在的小孩,啥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水磨。水磨在世界、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退出人们的视野只是近三、四十年的事。渠水很大,借着落差从斜斜的磨槽快速冲下,打动水磨的磨轮,磨轮带动又大又厚的磨扇转动着,雪白的面粉从两扇石磨的缝隙间雪一样飘下来。那时候大人问小孩,什么最光,孩子们绝对会异口同声地说:磨板最光。磨面时,将粮食倒进悬在半空的磨斗里,磨斗下有一个斜孔正对着磨盘上面的一个孔,粮食从这儿进去,出来时就成了雪白的面粉,这面粉先得拥起来,用粗细不同的箩在箩架上箩一遍,太粗的再回磨一次。大人箩面,小孩能帮大人的就是小脚丫站在磨板上,将磨下面的面粉扫到箩架前让大人过箩。农村的孩子,很少没这种经历的。
渠水顺着斜斜的磨槽冲打在磨轮上,磨轮在飞速旋转的同时将水打碎甩出去,中间是雪亮的圆圆的水轮,外边是无数星星花一样的水花,好看极了。磨轮下面,漩涡套着漩涡,随着水流悠然而去。不磨面时,磨工就会将磨槽闸死,一大渠水从落差近十米的地方飞流直下,形成一道四五米宽的瀑布,壮观极了,特别是那声音,太震撼。长大后我看过很多瀑布,比这优美好看的多,气势让人如此震撼的却少。小时候喜欢听声音,看水花,想法并不太多,长大后,专门去感受过那种震撼,一次比一次强烈。而现在,那种回荡在天地间的声音只能成为一种回忆,成为对于小村深深的眷恋。儿子上二年级时,让他背诵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就是那次,我突然觉着李白笔下的瀑布尽管优美,尽管想象奇特,但论气势,还是赶不上村里那几道银白的瀑布。这样一想突然十分强烈地想见家乡的瀑布时,才发现,村里的四条六道水渠仅剩两条,而水小得游丝一线,和记忆中的水渠天壤之别,而水磨,更是拆得连影子都没了。
渠水很清,渴了,俯下身,随处都可饱饮一气。夏天是最快乐的季节,脱光身子在水里不出来,除了不让去几个深水潭外,大人并不怎么干涉。渠两边是高大的柳树,一棵挨着一棵,整齐地排在水渠的两边。甘谷八景中有两景叫“堰渠流玉”“岸柳垂金”,地方虽不一致,情景却一模一样。因修磨渠渠水分岔的地方,更是树木广植,不仅有柳树、杨树,还有刺槐和其他不知名的树种。树下花繁草茂,春天在此赏景,夏天从水里出来坐在这儿,凉爽极了,任是外面如何烈日如焰,这儿却是一片清凉世界。秋天的景致不亚于春天,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摘到很多好吃的野果,冬天虽玩不成,隔着渠看去,那儿的雪比别处明显白得多。
说到冬天,最美的还是看砸冰开磨。天很冷,一旦不磨面,磨轮就冻住了。再要磨面时,就要砸掉磨轮上的冰圪瘩。只见磨工拿着一把粗笨的木榔头,使着劲朝着结冰的地方砸下去,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声音传出,磨轮周围冰花四溅,觉着差不多了,抽开磨槽里的闸板,水哗地一声下去,磨轮一身轻松,欢快地转起来,始而慢,很快就快了,正常了。有说到冬天,最美的还是看砸冰开磨。天很冷,一旦不磨面,磨轮就冻住了。再要磨面时,就要砸掉磨轮上的冰圪瘩。只见磨工拿着一把粗笨的木榔头,使着劲朝着结冰的地方砸下去,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声音传出,磨轮周围冰花四溅,觉着差不多了,抽开磨槽里的闸板,水哗地一声下去,磨轮一身轻松,欢快地转起来,始而慢,很快就快了,正常了。有时水放了磨轮还转不起来,闸住水再砸。砸冰看起来好看,可磨工很苦,满身全是冰凌,有些大圪瘩冰直直地从领口灌进去,那冷,可不是一般的冷。
许多年过去了,童年的好多事都忘了,但看磨工砸冰的情景和渠水分岔处星星花的样子却刻刀一样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十年几前布置房子想买一束花,到一家花店里,一眼就看上了一盆星星花,二话不说买回家,十几年来,只要看到星星花,就会想到童年,一想到童年,心里是那么幸福,啥烦心事儿都没了。乡愁是什么,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对我来说,乡愁就是记忆中那星星点点的星星花,她就是我走向故乡的桥梁。
四道水渠之间是村子,村子的周边是农田,农田的边上是各种各样的树,树有大有小,却全都绿得可爱。那时的村相对独立,村和村之间由农田隔出很远的距离。农田青一色的绿,在农田里的村庄像什么,像一朵花,那么安然,那么恬静,黄墙、青瓦,大树上悬挂的一串串一排排瀑布般的红辣椒,故乡在安详中充盈着生动,在生动中飘逸着安详。
经济的发展,特别是人口的激增使故乡像放了发酵粉的面团向四面扩张,村与村紧紧交织在一起,如果不是树立的标牌,让人很难分清村和村的界线。电磨代替了水磨,到现在,电磨也很少了。村人很少种粮食,吃的全是外地的面粉,有时回到故乡,吃着丰盛的饭菜雪白的馒头,可就是吃不出童年时的味道。有时附庸风雅也弄点山野菜,味道还是不熟悉。熟悉的是啥,还是童年的故乡,绿树四围的故乡,喜鹊在枝间筑巢的故乡,炊烟在村头缭绕的故乡,每每这时,心里忍不住泛起一味酸楚的味儿,抬头回望,满眼凄迷。
作者简介:
牛勃,甘肃省甘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文化部戏曲艺术人才培养“千人计划”高级研修班编剧班结业。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此人》《官场密码》及学术专著等15部,编演戏剧有大型秦腔历史剧、现代剧《睢阳魂》《像山情》《赵充国》《激流飞渡》《椒乡里的麻辣事》等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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