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品读了李成的两幅(卷)作品,而与其同为北宋另一位绘画巨擘郭熙,不得不进入我们的视野。和李成不如意的一生相比,郭熙显然要幸运得多。布衣出身的郭熙,在画院里深受皇帝的赏识,宫廷中的许多壁画都交由郭熙来绘制,“一殿专为熙作”,足见郭熙在皇家所收到的激赏。比起李成,郭熙要高寿得多。同时,相比李成的“业余画家”身份,郭熙的“职业画家”身份也给了郭熙这一生更多的保障,至少不用像李成那般生活穷困潦倒。
读郭熙的画,我们常常会不自觉地进入到郭熙所构造的山水世界之中。他的山水虽然有师法李成的成分,但是最终所呈现出来的气象却与李成大不相同,特别是其晚年的作品,与李成气象萧疏,寒林清旷的景象不同,郭熙的山水呈现出来的是一份辽阔恢弘的气象。我想,这大概与郭熙所享受到的宁静有关。同时,郭熙因为深受皇帝赏识,而已品鉴皇宫里所收藏的历代名家书画作品,这对郭熙日后的绘画风格的塑造和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窠石平远图》便是一幅郭熙晚年画风臻熟的作品,相比其另外一幅代表作品《早春图》,余以为《窠石平远图》的笔墨更为老辣。
《窠石平远图》是郭熙元丰戊午年(1078)所作的绢布设色作品。这幅作品可谓是郭熙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相比起另外一幅代表作《早春图》,显然《窠石平远图》的笔墨显得更为老辣,笔势也更为舒展。细观《窠石平远图》,我们会被这幅画面中充满着的“永恒”所羁绊。这大概是古典山水画时期艺术家们时常在思考的命题之一,如同“归隐”、“渔父”等命题一样。郭熙创作了《窠石平远图》,我以此来谈论“永恒”,似乎本身就有一种内在的关联。
一、“三远”郭河阳
1023年,郭熙出生于河南河阳一户平民家庭,故此,后来也有人称郭熙为“郭河阳”,如同李成因为“营丘”地名被称为“李营丘”一样。郭熙的儿子郭思在《林泉高致》的序中称父亲“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焉”。按照其子郭思的说法,没有家学的郭熙是一个绘画奇才。郭熙并非传统士大夫阶层出身,没有官职俸禄,早年就靠着一边学习绘画一边卖画游走于江湖。在大自然中,汲取自然造化,以此让自己的绘画更近一层。郭熙早年的画作并没有流传下来,特别是其给一些达官贵人所作的壁画,更加难以窥见真貌。不然,我们可以通过画迹来进一步了解郭熙和他当时所身处的那个时代。
郭熙心中并不像李成那样有“儒士”的包袱,他可以不必在意自己的画是否是挂在青楼或者酒肆里。有人买,他就卖。凭借着广为流传的作品以及作品本身所展现出来的精巧,郭熙很快就被皇帝看重了。熙宁元年,也就是1068年,郭熙奉诏入宫,成了一名宫廷画师。
刚刚登上皇位的神宗皇帝对这位宫廷画师颇为赏识。成为画院画师,特别是成为翰林待诏直长之后,郭熙得以有机会接触大师的真迹。神宗皇帝曾将宫廷收藏的历代名画拿出来教由郭熙品定。这对于郭熙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这种学习机会在历朝历代都是少有的。大概也是在此期间,郭熙见到了李成的画,一时之间被李成的笔墨所吸引。此后,便有意在创作中取法李成。皇帝的赏识让郭熙成为了当时“宫廷第一画师”,一时之间“一殿专为熙作”,遗憾的是,这些壁画无法像绢纸那样可以很好地保存下来,这让我们无法窥见郭熙壁画的神采。
1068年,对于郭熙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此前的郭熙,其绘画偏工巧,这类工巧的绘画作品,也许在当时的民间颇受好评,但是如果郭熙没有此后的转变,画史上也不会有“北宋山水画巨匠郭熙”了。1068年之后才是郭熙绘画生命的一次彻底绽放。一则,没有了生计上的问题,在画院里,郭熙可以拥有大量的时间研习绘画;二则,大量的名家真迹,特别是李成、范宽这些当代大师的大量作品,成为了郭熙平日研习绘画的“教科书”。郭熙在其画论著作《林泉高致》中说:“今齐鲁之士,唯事营丘(李成),关陕之士,唯摹范宽。一己之学,尤为蹈袭。况齐鲁关陕,幅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所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殆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专门之学,自古为病”,这在今天依旧具有教化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郭熙正在丰富着自己的绘画风格。此前工丽的绘画风格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成熟老辣,且更加具有笔墨趣味的绘画风格。郭熙重视学习前人以及师法自然。在他看来,自然中的美才是永恒之美。这和整个北宋时代所产生的文化自信与气度有莫大的关系。我们知道,北宋是古典中国山水画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代,文人是相较其他时代而言最为幸福的一个群体。加之北宋的几位皇帝也都偏爱书画,这给了北宋画家们一片较为纯净的土壤,以供画家们自由生长。画家非常重视师法自然,师法造化。这与南宋以及元代有着很大的区别。北宋时期的山水画,离不开对自然的“传移摹写”,他们在真山水中寻找美和打动心灵的东西。我们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大概画的就是范宽当时所隐居在华山一带时所观察到的自然风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画家绝对的自信,这种自信也是这个时代文人的自信,而南宋的山水,则明显多了几分“家国情仇”。
郭熙对自然的观察非常细致,仅一个“春”,郭熙都能分成十几种,在《林泉高致》中,郭熙提到:“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皆春题也。”
这种精妙的观察总结,也为我们今天留下了一部完整而系统地阐述中国山水画创作规律的著作《林泉高致》。同样在这本著作中,郭熙开创性地提出了“三远法”——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历朝历代能够像郭熙这样在绘画创作和画论两方面同时达到如此高度的,绝无仅有。
郭熙的作品,有一种文人的关怀,或者说,是对心灵的观照。如论是《早春图》、《关山春雪图》、《窠石平远图》,我们透过画作本身皆能直观地感受到一种对生命的观照,或宁静,或永恒,或新生,这种借助绘画观照生命的创作,是今天的艺术家们所应该努力“挽回”的创作精神。
今天呈现在世人的郭熙,依旧是一个立体的、丰富的郭熙,如同他所提出的三远法一般,有平远郭熙、深远郭熙、高远郭熙。以画迹为先的原则,今天我们就读读郭熙晚年的一幅代表作《窠石平远图》。
二、《窠石平远图》里的永恒与辽阔气象
“窠石平远元丰戊午年郭熙画”,在画幅的最左侧有一行小字,具体说明了这幅作品的创作时间为元丰戊午年,也就是1078年,这一年,郭熙入画院已有十年。这幅作品比郭熙的另一幅广为人知的代表作《早春图》还要晚六年。比之《早春图》,这幅《窠石平远图》在用笔上显得更加成熟和潇洒淋漓。特别是窠石的表现,几乎可以成为“窠石”表现的典范。
作品以“平远法”进行构图。描绘的是清远、辽阔、幽静的北方深秋时节。深秋的旷野上,烟岚朦胧的远山兀自宁静地矗立在画幅的最远端,画家以淡墨表现出了远感,除了山的轮廓出用了稍微浓一些的墨来表现出山的质感之外,其余的部分,画家甚至都没有过多的进行皴擦。即便这样,我们看到这片远山的时候,依旧会感觉这座山所呈现出来的雄浑气势。一条从远方曲折流淌而来的小溪,溪岸边窠石、土阜错落起伏挺立在旷野之上。溪水清浅,经过窠石处回旋流动,画家以水纹表现出流动中的平静。寒林秋树于溪边展现出清冷的姿态。近处一颗弯曲的枯木,将枝干伸向溪水,树枝部分是典型的蟹爪画法,干枯的毛笔快速地扫出一些掉挂在树枝上的树须,原本显得生硬清冷的枯树,如此到增添了几分生命力,想来,秋天以前也曾经枝繁叶茂过。
中间窠石上两株最高的树,其枝干扭曲而形态丰富,用笔爽利坚挺、明快干净,每一笔都显得干脆利落。这是画家观察大自然的结果,脱离的大自然,这种生动的姿态是画不出来的。下方,可见依旧茂密的树叶丛生,画家以细笔勾出细小的树叶,再填以赭红,如果不是历经千年而失了原貌,这幅作品原本所呈现出来的色彩定当格外迷人。这种笔法在郭熙仅存的几幅作品中实则不多见,故而也显得《窠石平远图》极具研究价值和欣赏意义。
如果说李成的作品中,寒林是一种清旷的心境的象征,那么在这幅《窠石平原图》中,窠石便是郭熙关于“永恒”的象征。在郭熙的《早春图》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生命的勃勃生机与自然的永恒,而在这幅《窠石平远图》中,显然画家表现得更为隐晦。经过时间和流水侵蚀的窠石,依旧在天地之间,与大山清水一样存在于世间,这种生命的永恒,是郭熙晚年一直在思考的生命命题。画这幅作品之时,郭熙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他的笔墨中,山是永恒的,水是永恒的,树也是永恒的。虽历经春去秋来,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树还是那棵树。然而,人却正一天天地向这个世界渐行渐远地告别着。
北宋山水始终离不开一种“永恒之美”。何谓“永恒之美”?并非是外在不变的物象所带来的美,而是画家在大自然中对山水的一种寄托。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而脆弱的,相比不胜不灭的永恒大自然,人生短短数十年,何其短暂。早年服膺道教的郭熙深刻明白道教里关于“无所不能,永恒不灭”的思想。这种道教思想对郭熙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画家试图在艺术创作中寻找这种寄托。一块窠石,足以抵御时间的流失和流水的侵蚀,也无惧风吹日晒,它可以长久永恒地存在于这里,看春去秋来,看四时变化,看人间沧海桑田。
也许此时的郭熙已经在思考关于“死亡”的命题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郭熙在山水中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寄托,或悲,或喜,或肃,或寂,或行,或望,或居。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山水自然之中,生命便获得了永恒。大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大自然是“永恒不灭”的。“如真在此山中”的郭熙显然相信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山水中永恒不灭。
《窠石平远图》远不及范宽《溪山行旅图》那种雄浑的大气象,但是,《窠石平远图》自有其别人所没有的辽阔,这是一种向前延伸,向未知延伸的辽阔。一座远山、几块窠石、一套溪流,几株秋树,这足以构成郭熙的生命宇宙。开阔的前景,是郭熙努力所要得到的方外之地,也是永恒的之地。宋画之美,正在于此。《窠石平原图》之美,也在于此。
三、辽阔心境之中的永恒天地
很多年前,当我们的生活还没有这么多密集的高楼大厦的时候,我们的心境可以随着远方的山峦延伸到更远的烟岚之中。小时候,有几年的暑假,我曾经常去一位姑姑家小住几天。姑姑家位于一座大山脚下。村子里的人靠山吃山。一片开阔的山坡上经常有成群的牛羊,沿着草坡向上穿过山石,可以直接登上山脊。站在山脊上,前方是一片辽阔的看不到尽头的稻田,后方是幽深的山谷。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原来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当人有了烦恼的时候,面对这样辽阔的天地,心情也会随之明亮起来。
而今天的人们,很难再有这样的体验。密集的高楼遮挡住了视线,即便是住在三十层的城市高楼里,推开窗户看到的也不过是对面的高楼。而在生活中,琐事缠身,更难有辽阔而言。有时候我在香,为什么今天的画家画不出古典时期那种气象的山水作品,是技术不及古人?显然不是。今天的大多数艺术家其实缺少了这样的生命体验。偶尔地外出写生,也不过是生命中短暂的一个瞬间,很难真正形成生命与自然交融的那种境界。用当下一些流行的话说,“这样的创作缺少灵魂。”
我常常会觉得我们的生命变得特别的局促,更谈不上永恒。当我们的焦点只是落在近处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近处的一切时时刻刻地在变化着。当我们的焦点放远之后,我们才会感觉,一切是永恒的。如同我们看一座山,当我们身在山中看山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山的永恒,只能看到山中林木的枯荣和生命的兴亡,而我们站在山外看山,山永远是那座山,无论历经多少年。
郭熙以一幅《窠石平远图》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辽远开阔的生命宇宙。辽阔的心境,无关具体的物象。当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依旧可以看到广阔的天地山水。真正永恒的不是自然界的窠石,而是心中的窠石;真正永恒的不是自然中的山水,而是心中的山水。心境辽阔了,生命便辽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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