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一件事情说清楚,常常需要长篇巨制,因此中国古诗里叙事诗少,或者说是叙事诗里,短诗很少。当然,在唐诗里,长诗是不少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边写景,一边抒情,基本不叙事,李白的《行路难》更多也是写景,引发叹息,抒情。到了杜甫的《三吏》、《三别》,叙事的文字量大增,对社会现实也有不凡的记录作用,是很好的叙事诗了,但不免忧国忧民的成分太多,硬硬的,很正能量,或许让人伤痛、悲悯,但不感人。到了白居易,才渐次有了《琵琶行》、《长恨歌》这些诗,既叙事又写人,更兼具抒情,浓情一片,情、景、事交融一诗,算是叙事抒情的佳作了。
国外的诗剧里《浮士德》故然既是诗又是叙事佳作,但毕竟写了一辈子(64年),且故事也并不完整清晰,是用小说的写法写诗歌,浮士德一生的成长都在诗里,体系又太大了,再说也大体只是算探索人生意义和社会理想的心态素描。
要叙事,最好的文学体裁当然还是小说。这也是中国文学发展到最后的明清时期,小说成为主流的原因之一。那么,有没有诗,短到绝句只有四句,就可以把事情写得丰富、感人呢?
要在盛唐诗歌里找到叙事的绝句,并不容易,因为太短了,说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四句就完了,不易写,也不讨喜。前段时间介绍的岑参的《逢入京使》算不错的。所以盛唐人写景、抒情可以写的情景交融,但他们多不在绝句里叙事。到了中唐,绝句里的叙事成分渐渐增多,人们的日常生活,感情思想慢慢成为绝句的常用题材。当然,风格也从盛唐的雄浑、高贵、华丽或富有浪漫气息变得平淡、朴素、雅致而包含生活气息。
今天就说一首这样的诗。诗人张籍,前文已经介绍过了他婉拒李师道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今天我们来读他的《秋思》,这是他的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几乎提到张籍,就会提到这首诗,先看全诗: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显然,这是一首记述生活琐事的绝句:洛阳城里吹起了秋风,让人不禁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于是想写一封家书,但又怕想说的话没有说完,等到送信的人要走时,又把信要回来,再拆开看看是不是漏了什么。
诗的标题是“秋思”,季节物候的变化,最易引发文人的思想情绪变化,典型的有唐诗杜甫的《春夜喜雨》,五代时的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知多少》,宋时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等。春风春物让人欣喜,于是欢快,秋风秋物让悲愁,于是消沉,当秋风起时,万物肃杀,木叶黄落,花果凋零,在这样的季节,最易引人愁思,也最易使远在他乡的游子泛起思乡之情。
“洛阳城里见秋风”,张籍是和州乌江(就是现在的安徽和县乌江镇)人,此时客居洛阳,这里的“见”,既是看见的“见”,也是出现的“现”,上古没有“现”字,遇“现”皆作“见”。风是空气的流动,秋风当然只能通过它吹动的事物看到,因此,这里读作“xiàn”似乎更合适。李璟的《摊破浣溪纱》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秋风一起,愁思无限是再正常不过的常人情感。
“欲作家书意万重”,一个游子,一旦起了思乡的念头,想起家乡的人,想起家乡的山水树木,吃食风物……本就意念万重,思念万千,这思念的极致就是回去,回到家乡,诗人也一样,他一定有归乡的念头,但又显然“欲归不得”,这种复杂的情绪、各种各样的念头,又如何能在一封信里写完呢?所以,诗人在这里说“欲”,妙就妙在这一个“欲”字,诗人是想把心里涌起的千头万绪全部写进信里去的,觉得自己有说不完、写不尽的万般怅惘,这万般情绪无从言说的情况如何表达出来呢?诗人只能站在第三人称的角度描述自己想写而又不知如何写起的自我状态。就算是这样,他还是——
“复恐匆匆说不尽”,信写完了,也封好了,甚至捎信的人也就要走了,但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在信里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写完,因为“意万重”,于是诗人把捎信的人又喊回来,“行人临发又开封”,重新把信打开,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甚至诗人神经过敏一样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这个过程,因为既有“复恐,”还是“又开封”,封完拆,拆完封,诗人担心自己的千言万语之中漏了什么重要的内容。当然,这里可能不是实写,这种事情或许并没有发生,但是通过这样的描写,诗人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却形象、准确、生动地表露了出来,这种复杂的情感来源于生活,但是在张籍对细节的准确描摹和把握之下,已经是远远的“高于生活”了,难怪后来的王安石评价张籍的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这几句平平常常,通俗浅淡的诗句,实际是诗人对生活素材的精心提炼和典型化刻画。
短短的二十八个字的叙事诗,却写尽了异乡客居的诗人在秋天对家乡的思念,而且笔墨完全集中在写信临发一件事的细节描摹,不直接写思乡,但无一字不是思乡,这是对生活观察和体验之后的高度概括与提炼,好的文学作品不都是这样吗,仅这一首极本色、极平淡《秋思》诗,张籍就足以称得上是大诗人了。
(【唐诗闲读】之87,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