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0年，秦赵双方在上党相持两年后的那个四月，秦国左庶长王龁攻占了上党地区数座城池，沦陷区的百姓携家带口涌向赵国——由此可见，当年冯亭对赵孝成王赵丹所说，韩国百姓不乐意做秦国子民也不全是忽悠。

赵丹派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廉颇领军驻守长平，接应和安置上党逃过来的百姓。在数次小规模冲突中，赵军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还损失了一员副将和四名都尉。廉颇因此命令赵军坚壁清野，固守不出。

廉颇

年轻的赵丹听说赵军在长平损兵折将，心急如焚，很快就坐不住了，召来楼昌和虞卿说：“我看光防守不行啊，才刚开始呢，就让人弄死了个将军，不如我让他们轻装突进，袭击秦军，你们看怎么样？”

打仗死人总是不可避免的事，赵丹应该很清楚，但由于年轻，在巨大的压力前终究没能沉住气，才败了一回合他就想用冒进的方式快速解决问题，这让楼昌很是无语，他也不想解释太多，直接对赵丹说：“这样不行，与其如此，不如派重臣去秦国想办法和秦国重归于好。”

虞卿在赵丹提出要轻装突袭时就已经皱起了眉头，见楼昌又出了个求和的昏招，心里叫了一声苦，赶紧说：“和谈的主动权在秦国手里；秦王一心想击破大王您的军队，您就是派人去谈和，秦王也肯定不会答应。不如派使者携重礼去拉拢楚国和魏国，只要楚、魏收了咱们的东西，秦国担心天下诸侯又要合纵抗秦，自然就会来和我们寻求和解。”

虞卿如此透彻的分析，也不知道赵丹哪根筋搭错了，硬是没听进去，还是坚持派郑朱前往秦国进行和平谈判。结果秦国很快接受了和谈的建议，还很郑重的展开了议程。这一下，赵丹笑了，得意的对虞卿说：“你不是说和谈没戏吗？郑朱已经跟秦国聊上了。”

“大王肯定没有和秦国和解的机会了，赵军现在也是凶多吉少。此时恐怕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团都已经进了咸阳。为何？郑朱，乃赵国重臣，秦王和应侯肯定会将我们派他前去谈判的消息散布出去，天下人见我们真想求和，就知道我们快顶不住了，因此更不会来救我们；秦国知道咱们扛不住，又知道天下诸侯不会前来相救，怎么可能和我们真心和谈。”虞卿看着天真年轻的赵王，无奈的给他上了一课。

后来，一切尽如虞卿所言，秦国大张旗鼓的宣扬郑朱前来和谈之事，但和谈始终没有任何实质进展。秦、赵相持不下，两国粮草供应日渐吃紧，赵丹再一次沉不住气，派同样年轻的赵括代替廉颇为将，主动出击，寻求与秦军决战。结果被赢稷偷偷换上的武安君白起分割包围。在断粮四十六天后发起的绝望冲锋中，赵括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四十万赵军投降，被白起尽数坑杀，天下震惊。

白起

白起又趁势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赵国哀兵尽起，同时向天下诸侯派出使者求援。最终，信陵君魏无忌窃符救赵；平原君赵胜门客毛遂自荐，痛骂楚考烈王，并以死相逼，促使熊完亦出兵相救，秦国这才撤军。

惊魂未定的赵丹准备派赵郝到秦国去拜见秦昭襄王赢稷，希望以六个县换得与秦国重归于好。虞卿得知此事后对赵丹说：“大王您觉得秦国攻打咱们，是因为力气用尽所以回去了，还是尚有余力，但因为喜欢大王所以停止了进攻？”

“秦之攻我，不遗余力，肯定是打的支持不住了才回去的啊。”赵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秦国用它的全部力量进攻它无法占领的土地，结果疲惫而回，可大王如今却要把秦国力所不能取的土地白白送给它，这跟帮秦国进攻自己有什么区别。如果秦国明年再度进攻，大王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赵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赵郝。

赵郝道：“虞卿真的知道秦国的底细吗？就算秦国现在如他所说已无力进攻，但万一因为这弹丸之地，弄得秦国明年又来攻打赵国，大王您到时候除了割让腹地求和还能怎么办？”

“那我按你的意思割让土地，你能保证明年秦国不再来打我们吗？”赵丹问到。

“这我就不敢说了，当年赵、韩、魏都和秦国关系不错。今天秦国对韩、魏两国依然友善却对赵国举起了屠刀，肯定是因为大王您在侍奉秦国这事上做的不如韩国和魏国好。现在，微臣帮大王您和秦国重归旧好，开启官卡，互通商贸，享受和韩国、魏国一样的外交待遇，如果明年秦国又要单独进攻大王，那肯定是因为大王事秦不如韩、魏两国用心。这可不是我能承担的事。”

赵郝像吓唬小朋友一样跟赵丹说话，赵丹居然没有生气，可见长平之战和随后的邯郸之围，对年轻的赵丹打击实在不小。秦国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不敢轻易作出决定，把问题又抛回了虞卿。

赵丹

趁此机会，笔者很想聊一聊虞卿这个人，虽然作为一个靠脑子和嘴皮子吃饭的说客，他远不如苏秦、张仪、范睢等人出名，但在这一行里，他却是难得的德艺双馨之辈。

当年，虞卿脚穿草鞋，肩扛雨伞，跋山涉水来邯郸求职，也不知是因为长得帅还是口才好，赵丹初次和他见面，啥事儿还没干呢，就赏了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次见面，直接就将他提拔为赵国上卿。要知道，当年蔺相如可是在“完璧归赵”和“渑池之会”中拼了两次命才坐上这个位子，就这样还惹得廉颇满腔怨气。不知面对一步登天的虞卿，这两位会做何感想。

虞卿见自己年轻的伯乐在巨大的失败后已有些六神无主，不禁心生怜悯，对赵丹细细说到：“赵郝要我们割让六个县给秦国，又不能保证土地让出去后秦国就不再打我们，那我们割让土地还有什么意义。秦国明年打过来，咱们又得拿他们本来无法攻下的土地去求和，这对我们来说和自取灭亡有什么区别？这个和不讲也罢。秦国虽然能打，也没见他拿下六个县，咱们虽然守的艰难，但好歹还没丢掉六座城。咱们留下六个县，等到秦国疲惫不堪，开始撤军之时，咱们用六个县来诱惑天下诸侯一起进攻强弩之末的秦国，虽然一样要付出六个县，但这样做我们可以从秦国那里得到补偿，搞不好还有得赚，岂不也比白白割让土地，使自己越来越弱，秦国越来越强要好？

赵郝说秦国与韩、魏亲善而攻打我们，是因为我们对秦国不够恭敬，所以要大王您送上六个县讨好秦国，但我们真按他说的办，迟早有把城池送光的一天。今年割六个县，明年秦国还要，大王您给还是不给？不给，秦国肯定要翻脸，今年的六个县也就白给了；给它，则终有一天无地可给。

俗话说：‘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如果我们现在任凭秦国摆布，秦国将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大量土地，其结果必然是秦国越来越强而赵国越来越弱，以越来越强的秦国来剥削越来越弱的赵国，那割地这事就别想再停下来了。更何况，大王之地有限，而秦国贪欲无边，以有限的土地满足秦国无限的要求，迟早要把整个赵国都送出去。”

赵丹心知虞卿所言有理，但对秦国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举棋未定之际，爷爷赵武灵王赵雍的老部下楼缓从秦国来访，赵丹问他说：“你说我们到底该不该给秦国土地？”

“这事儿让我来说恐怕不太合适。”楼缓面露尴尬的推辞。

“话虽如此，说说你自己的看法也无妨嘛!”

“那我就随便说说啊，不知大王是否听说过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在鲁国做官的公甫文伯因病去世，妻妾中有两人在房中自杀，随之而去，他的母亲得知此事后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公甫文伯家的保姆就说：‘哪有儿子死了母亲却不哭的呢？’他的母亲回应道：‘孔子是个贤人，被鲁国驱逐，我这儿子没有跟随。如今他死了，却有两个女人愿意为他自杀，这说明他平时对这些女人要比对长辈好的多。’

这话由做母亲的说出来，我们都觉得这是个贤良的母亲，但如果做妻子的这么说，我们肯定会认为这是个嫉妒心重的妻子。可见，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刚刚从秦国来，如果说不给，实非上策；如果说给，大王恐怕会认为我是在替秦国说话。所以不敢妄议此事。但如果从大王的角度考虑，我个人认为还是给的好。”楼缓所言云山雾罩，赵丹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点了点头让他退了下去。

虞卿听说此事后，入宫对赵丹说：“楼缓说了一大堆，就是想忽悠大王您把土地给秦国，大王千万别听他的。”

楼缓知道虞卿进宫，也跑来见赵丹，赵丹干脆将虞卿说过的话全告诉了他。楼缓听完后说：“不，不，不。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王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秦、赵相攻，兵连祸结，天下诸侯却都很高兴？那是因为这让他们有了趁火打劫的机会。如今赵军被秦军围困，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团估计都已到了咸阳。大王不如赶紧割地求和以平息秦国的怒火也让天下诸侯心生疑虑，不敢对赵国轻举妄动。不然，他们很可能会借着秦国的怨恨和强大，趁赵国一时之虚，瓜分赵国。赵国如果都没了，哪儿还有机会图谋秦国。说实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王您就赶紧做决定吧，别再犹豫了。”

赵丹本来确实挺犹豫的，见楼缓如此猴急，再也没有了初次见面时避嫌的姿态，瞬间明白了这人确实是个忽悠，自然也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虞卿得知二人的谈话，又一次面见赵丹道：“大王小心啊，楼缓摆明了就是来替秦国忽悠咱们的，说什么让天下诸侯心生疑虑，平息秦国的怒火之类。他怎么就独独不说这样做是在向天下示弱呢？而且，臣说不割让土地，也不仅仅是简单的拒绝。秦王向您索要六座城池，大王不给他，可以给齐国呀。齐、秦之间本就有深仇大恨，送给他们六座城池，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合力抗秦，这个建议不待大王派去的人把话说完，齐王就会同意。如此，咱们等于是齐国损失秦国补。而且齐国和赵国的仇也可以一起报了，更重要的是让天下诸侯知道，咱们可不是任人摆布的软蛋。大王把赵、齐结盟的消息宣扬出去，边境上还看不到齐国来援的士兵，臣就将见到秦国使者带着大量宝物来找大王和谈。赵国一旦和秦国重归旧好，韩、魏则定会更加敬重大王，抢在大王之前派使者携重宝前来与我们结盟。如此，大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那时候该发愁的，恐怕就是秦王咯。”

“好！好！好！就这么办，一事不烦二主，那就麻烦虞卿您替本王走一趟了。”赵丹看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兴奋异常，当即安排虞卿出使齐国，商讨谋秦之事。结果，虞卿还没从齐国回来，秦国的使者就已经到了赵国。楼缓得知这个消息，当即跑路。赵丹高兴的封给了虞卿一座城。

此处笔者想说的是，保住了六座城和一国之君的面子，这提成是不是稍微低了点？

赵国地图

没过多久，魏国也果然如虞卿所言，派使者前来请求结盟，赵丹赶紧召虞卿前来商议此事。经过赵胜那里，赵胜说：“我跟你一起去，正好听听您对合纵的高见。”二人进宫后，赵丹激动的说：“魏国派人结盟来了。”

“魏国错了！”虞卿一脸高深莫测。

“不过我还没有答应。”赵丹弱弱的说。

“大王也错了！”虞卿还是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鬼样子。

赵丹一脸懵逼的看了一眼叔叔赵胜，却发现叔叔和自己一样一脸懵逼，于是问道：“魏国来请求结盟，您说魏国错了，我没答应，您又说我错了，您的意思是说咱们不该和魏国结盟吗？”

“臣听说小国与大国结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求结盟，无异于自取其祸，而王以大国拒绝，则等于自辞其福，所以臣才说大王错了，魏国也错了。依臣看，咱们自然应该跟魏国结盟。”虞卿笑着解释道。

“好，咱们马上和魏国结盟！”赵丹松了一口气，高兴的说，对虞卿在他面前故意抖机灵这事儿全不在意。

后来，魏国国相魏齐被秦国国相范睢所逼，投奔虞卿，虞卿二话不说，放弃了万户侯的爵位和赵国相印，和他一起抄小路逃到大梁，因为信陵君魏无忌的犹豫，魏齐绝望之下，怒而自刎。虞卿也因此心灰意冷，不再管天下之事，潜心于著书立说，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写下《节义》、《称号》、《揣摩》、《政谋》等八篇文章，评论各国政治的成败得失，世人称之为《虞氏春秋》。

虞卿

从上面的故事，我们不难看出，虞卿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人。

首先，虞卿和他所有优秀的同行一样，拥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沟通技巧。

因此总是能在繁杂、混乱又危急的局势中保持清醒，抓住事情的根本。这一点在上面的故事里有两个明证。

一、在长平之战前，虞卿一针见血的指出，和谈的主动权在秦国。

因此赵国就算想和谈也不能直接去找秦国谈，这样只会暴露自己的心虚，彻底失去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反而应该在外交上发力，争取其它诸侯国的支持，扭转赵国在战场上的劣势。

谈判的成败往往并不决定于你在谈判桌上说了些什么，而在于你在谈判桌外为达到目的争取到了多少筹码。这一点，在古今中外的各类谈判中都反复被验证。就连电影里黑帮大佬最后的屈服，也很少是因为有多少把枪指着他的脑袋，而多半是因为来自场外的一通电话。

笔者在之前的文章里已经论证过，在当时的情形下赵国与秦国对抗胜算微渺，但微渺不等于没有，取胜的关键正在于得到其它诸侯的支持，得到支持的关键则在于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或者至少觉得支持你可以消灾解难，而一个最终的胜利者显然要比一个失败者能提供的利益和保护更多，这也是为什么，现实生活中永远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在人类狡诈的对抗中，摇尾乞怜很少能换来怜悯，越是处于劣势，越需要血战到底的决心，而不是抱着侥幸心理，真的以为跪下来就可以息事宁人。喊停的权力永远掌握在强者的手上，也只有强者才有先退一步的资格。

由此可见，虞卿拉拢楚、魏的策略几乎是赵国取胜的唯一机会，可惜的是，年轻的赵丹尚未能深刻理解这残酷的世情。更倾向于用简单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最终却将整个赵国带入更大的灾难中。

二、在邯郸被围后，虞卿进一步阐述了为什么可以舍了六个县，但绝对不能示弱于天下，并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成功解除了赵国的危机。

他在这一阶段对赵丹所说的话，堪称“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的最完美诠释。而和赵郝以及楼缓的辩论则告诉我们，光是看到事情的本质还不够，要让自己的认识产生价值，还需要足够的耐心和高超的沟通技巧。

虞卿与魏齐

其次，虞卿虽身居高位，在战国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讨生活，却不失一颗侠义的心。

为了心中的道义，他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高官显爵陪魏齐跑路。这有心于功业，无意于功名的洒脱和高义，在任何时候都弥足珍贵，令人景仰。

要知道中国数千年历史中，真能做到功成身退的，亦不过范蠡和张良等数人而已。

不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并不代表笔者就认为魏齐不该死。其道理和我们赞赏执法者为了程序正义而救治穷凶极恶之徒的行为，但依然会觉得凶徒罪该万死并无二致。

再次，虞卿因世态炎凉有违期待而大失所望，却并不自暴自弃。

他身陷困厄而不消沉，著书立说，遗范后世。这样一种直面混乱世道和自身困境的勇气和在此情形下仍坚持积极反馈的态度，值得每一个对所处外部环境心有不满的人去学习，世界也许真的不如人意。但与其牢骚满腹，不如沉下心来，为更好的未来尽一份绵薄之力。

所以，就连命运坎坷的太史公司马迁都忍不住在《平原君虞卿列传》的结尾处充满自勉意味的说：

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後世云。

虞卿对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最后，愿诸位都能拥有像虞卿这样的朋友，但永远都不要成为魏齐那样的人。

参考文献

《史记》

《战国策》

《资治通鉴》

《中国历史地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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