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碑帖散论选录
“窃惟国家文教设施有取于艺术,书法虽末,亦在艺术之科。某少好金石,祖知碑帖源流,笔势利病;但学之未精,年踰耆艾,始少有进。六十以后临摹所积,尚百馀册,衆体略备,自馀杂书屏联手卷等亦二百数十件,俱未装池。陋不自揣,差比雕虫,虽未足供专家评鉴,或者披沙简金,择付景印,以贻后学,亦可少助临池。”--- 马一浮
“依于仁”之后,始说“游于艺”。仁者不患无艺,艺者不必有仁。心通乎道,则其发用流行之妙,无施而不可。以是而爲艺,艺必精,亦非俗之所谓艺者所能梦见也。敬生此来,问书法之言特多,予亦随分告之。其实予之于书,虽尝于古人之体势粗得其略,及其自爲,初不经意。古来书家亦自各有面目,各具变化,取精用宏,自能抉择。若夫气韵,尤不可强。书之外别有事在,敬生重我,岂独好其书法而已哉?予老矣,此后亦无精力意兴更复作书,吾愿敬生由吾书以见道,不愿敬生徒贵其书,有近于玩物丧志也。(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一·示语一·示吴敬生)
说理须是无一句无来历,作诗须是无一字无来历,学书须是无一笔无来历,方能入雅。大抵多识古法,取精用弘,自具变化,非定依傍古人,自然与古人合辙。当其得意,亦在笔墨之外。非资神悟,亦难语此。濠叟再书。
云峯诸刻,如《论经》《观海》《天柱》,皆雄奇遒放,唯下碑最隽雅可法。笔势近《杨孟文颂》,结体实锺元常之遗则也。近世书家多橅是碑,乃以《龙门造象》体势出之,遂如刀镌斧削,箭拔弩张,翻成恶道。有似索虏之乱华,无复儒雅气象。即此亦可以观世变也。遭乱播徙,旧拓荡尽,久无临池之兴。雪后无憀,藉此遣日。书虽小道,亦有解人难得之歎耳。壬午人日,写于濠上(临《郑文公碑》跋)
所写谢先生诗,楷法精整可喜。后此似可时写《破邪论》,气韵当益胜也。嘱书皆为了却,极不当意。楹帖以大小不匀,易纸重书,遂涨墨满眼,不复成字。乃知好字亦须具缘,古人兴会所到,亦不易数遘耳。伯尹贤友。浮白。(去年诗稿一叶奉还,苏李句改作楹帖为宜。)廿四日。(与王伯尹书)
骨力谓峻峭特立,舒卷自如,如右军草书,体势雄强而使转灵活,不可以粗豪刻露当之。试观义山近体,学少陵非不温婉緻密,然骨力终逊。山谷、后山力求矫拔而不免生硬。以此推之,亦思过半矣。此亦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学力未到,不可强为。虚承来问,略答如上,他日自知。六日.(与王伯尹书)
严沧浪以禅喻诗,独尚神韵,譬之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若移以论书,在东汉诸刻中,唯《杨孟文颂》足以当之。锺元常所谓多骨丰筋为圣,殆犹麤迹。此当如荀勗之辨劳薪,伯喈之识爨木,乃可得之。盖几神之本,无寄名言,陶铸之馀,犹为尧舜,岂唯理超象外,书之为道,亦如是也。然气有舒惨,时有晦明,知言者希,故谈艺者亦少中。今为不党书此,聊复葛藤一上。后之览者,或惊为河汉,或视若醍醐,斯乃存乎其人,一任抉择。不党嗜书,多藏旧拓,得之于笔墨蹊径之外,宁复以虎贲中部为哉!辛卯大雪日,霜睛,书于南湖寓楼。(旧拓《石门颂》跋)
西周法物文字最多者,以《毛公鼎》及《散氏盘》爲首。阮氏据钱竹汀说定爲盘审铭文。末字应爲“鬻”。今依李梅盦藏拓本临写一通,但赏其字画之奇丽,未暇事攷证也。辛卯冬十一月,蠲戏老人。( 临《散氏盘》跋)
玉枕《兰亭》,世传为欧阳率更缩临本,唐刻希见。宋景定间,贾似道命廖莹中翻刻之。今影印刘鲁一藏本,孙退谷以为唐石,翁覃溪定为贾刻。翁说是也。然谓神完韵足,仅下《定武》一等;用笔伸缩间,未免稍涉有意,则亦似稍过。久不能作小字,偶取是本临之,自试目力。下笔无复骨力,乃知古人耄耋之年犹能镫下作楷,信不可及也。(临《兰亭序》跋)
敦皇出土汉简多残缺不可读,此为最完,真汉人之辞也。以“非”为“飞”,以“诚”为“成”,“州”为“川”,“槙到”为“傎倒”,“彭池”为“滂沱”,皆非后人所有。虽语过质朴,不害其音节之美也。蠲叟识。(汉简写本跋)
姜白石《续书谱》,甘苦之言,非老于书者不能喻。希哲盖节录之,末四节十八行为今刻本所缺,弥复可贵。书巧则近俗,拙乃入古,希哲此卷可谓能拙矣。卷中间有讹字,如以“纵”为“踪”,以“喻”为“踰”,殆一时笔误,不可为训。世特重希哲草书,视此乃知其草书得力处,寝馈于白石者甚深也。
马一浮书法集序
龚鹏程
马一浮先生(1883-1967)是近代中国少数的通人。通人,就是孔子所说:「君子不器」的君子,于学无所不窥,故「儒/佛」、「汉/宋」、「诗人/学人」之葑畛均遭打破,于每个领域都比得上久在该领域专业鑽研的大专家。因此,对一般学者来说,书法与篆刻之类艺事,或许最多只能旁及,略略「游于艺」而已,罕能专擅;更多的人则是无暇肆力于此。可是马先生博涉多优,不唯学称儒宗、大弘法性,书法也卓然成家,不可忽视。
虽然他作为儒学佛学大师的名气可能更大,但书名并未被其学问之名所掩。一九三三年,他五十一岁时就开始卖字,曾作<蠲戏老人鬻书约>,谋售字以贴补家用。据约上说当时「四方士友谬以余为能书,求书者踵至。」这虽是委婉的自我宣传广告语,但也可证明他当时已经很有书名了。砚田所入,足以治生,因此到六十一岁办复性书院遇到困难时,他便又想到鬻字。
那时书院其实已停止教学活动了,仅以刻书来宏扬传统文化。但刻书之经费也十分困难,故马一浮想透过卖字:「稍取润笔之资,移作刻书之费。」结果也很圆满,不及两月,就获得了三万元,可作刻书资本,可见马先生书法在社会上颇有爱好者。
次年,一九四四年,因书院业务停顿,马先生不愿领书院薪水。而既无薪水收入,生活费可怎麽办呢?方法依然只能是卖字。故本年作<蠲戏斋鬻字改例啓>,说明去年因要刻书故卖字,今已不刻书了,将以字「易饘粥」,所以特别修改润例,周告四方。这是先生诚朴,其实买字的人对于他为何卖字之原因多半没大兴趣或不甚计较,只要字好、名重,自会有人来购。
到了一九四七年九月,又作<蠲戏斋鬻字后啓>。说卖字卖到明年修缮了祖坟以后就再也不卖了。
一九四八年,一年期限已届。据说四方求字者依然络绎不绝,故门人寿景伟等发佈了一个<蠲戏老人鬻字展限并新订润例>,说再延期一年。过了这年,想求马先生的字也求不到了。因此如欲得先生书法者,请把握此最后良机。以行销学之角度看,此举不啻飢饿销售法,对促销马先生之字必然大有助益。
不过,事情总是有变化的。到一九五0年,马先生仍然要靠鬻字为生。而再出<蠲戏老人鬻字代劳作润例>,言明:「愿以劳力换取同情,用资涓滴。」
综观这几度卖字之经历,可以说卖字是马先生一种主要营生方式,而社会上对他的字也确实颇为推挹,因此求索者不少,早已认定了他书法家的身份。故吾人论马先生之书,完全可以无视于他理学大师、大学者、大教育家这类名衔,而纯粹就一书法家的标准与内涵来看待他。
也就是说,有些学者固然也能书,但其书之所以传流或被讨论,乃是因他学术的成就,致令书以人传。马先生学术成就当然甚高,但其书却不必因其学名而著。一九八七年华夏出版社出版《马一浮遗墨》、一九八八年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马一浮书法选》以来,有不少单位相继编印过马先生的书法作品集,正是著眼于此。
虽然如此,我们仍可发现:因现代学科分化的缘故,不少人仍仅能从一个角度来认识马先生,以致强调他是大儒的人,对其书艺就不大关注。例如江苏教育出版社二00五年版《复性书院讲录》,附录的马一浮先生年表,对上述各期售字经历就都没有叙述,为书院刻书而鬻字那一次则误繫于一九四二年。全文对其书艺成就,亦几乎没有著墨。
也有虽重视先生书艺,但对先生鬻字情况不甚了了者。如沙孟海先生替夏宗禹编《马一浮遗墨》作序时便强调:「旧时代学者文人多订立润格卖诗文、卖字画。上海有李姓巨商为纪念他母亲,不惜重金遍求海内名家属笔题褒,因马先生不卖艺,独付缺如。……马先生晚年为计划刻书,始订例卖字。」说马先生不卖字,暗誉其格调高,故云晚年为了刻书才鬻字。抑扬有些失当,所述也非事实。
另也有推尊其书,然而是藉由他的学问或人格型态来称誉的。例如王家葵《历代书林品藻录》,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评量近代书家,将弘一法师、马一浮、谢无量、乔大壮、林散之列入「冲淡」一品。其赞词谓马先生:「学绍濂洛关闽,本色魏晋风流,缘起华严义海,沤灭花满枝头。孤神独逸,既济刚柔。」前三句讲马先生的儒道释之学,第四句说马先生临终之偈,末尾才以此论定马先生书法,谓其孤神独逸,可入冲淡之品。该品中,弘一蠲戏皆由佛法而通书法,江上老人则以书法证菩提,谢无量又因人淡如菊故书得冲淡云云。
这种品题,完全把先生书法附丽于学问和人格型态之下,非能就书论书。故说其书法之特徵在于冲淡并不中窍。
而马先生自己又怎麽看待他的书法呢?他于首次鬻书约中说书法只是他的「土苴」,乃其学之末事,似乎对于书道看得很轻,并不重视。实情真是如此吗?抑或鬻文之体,语气故作抑扬,故有此纡尊视卑之语?先生〈戏题鬻书启诗〉自谓:「恨无勾漏丹砂诀,幸有羲之笔阵图」,以羲之笔阵自许,自视又岂不高?
然则,究竟该如何谈马先生的书法才妥当呢?我前面特别由他鬻字谈起,正是著眼于分,把先生的书法先和他的学问分开来看。书法艺术本身有它自己的规矩和对笔墨的要求,不能达到这些要求,其字就不会有人问津。一代儒宗,如熊十力、梁漱溟就不能卖字,卖了也无人买。故卖字之事,可以从某个侧面来说明马先生书艺自有其特点与价值。
至于马先生的书艺和他整体人格及学问的关係,也须是先分才能合。先明白其书艺为何之后,方能继而讨论之。非一概囫囵以人品定书品也。近世论马先生书法者虽多,惜皆不知此理,故均囫囵,不当人意。如董立军撰河北教育出版社《中国书法家全集‧马一浮》,一论生平、一论诗与人,而谈艺者不及三分之一,大抵摘抄先生题跋语而已,此岂能彰明马先生书法之特色哉?
须先将马先生书艺和他的儒佛学问分开来看,内在的理由更是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其身心性命之学,譬如为道,损之又损,收摄于六艺,六艺又收摄于一心。不懂的人,每誉先生浩博,又是懂多少国外语啦;又是弘一称讚他「生知」,说人纵使生下来就每天读两本书,读到八十岁也不及马先生读得多啦。不知马先生乃由博返约之学,不鹜外求,其理学即是心学。
但写字在马先生,却只是为学而非为道,终生都在临写、学习、为学日益中。一九四一年,他作<远游>写本跋文,说:「说理须是无一句无来历,作诗须是无一字无来历,学书须是无一笔无来历」,不但把作书称为学书,且认为说理、作诗、学书都要无一处无来历。三者均要有来历,看起来一样,其实内涵并不相同。说理无一句无来历并不须因袭古人,其有来历,这个来历就在心、在天理上。称心而说、称理而说,自然合辙。学书之无一笔无来历就不同,须是具体去学习古人之用笔。
马先生在这一点上下了非常深的工夫,无怪乎沙孟海先生说:「他对历代碑帖服习之精到、体会之深刻、见解之超卓、鉴别之审谛,今世无第二人。」
由马先生的著作看,同样可以看到这样的区分。如《复性书院讲录》《泰和宜山会语》《尔雅台答问》等均属于讲道的,谈的都是心得语。对于孟荀老庄墨韩乃至董扬王韩程朱陆王诸子百家之言论曲直是非,很少析判,而是往上拉,收摄于六艺孔子。论书法就迥然异趣,一碑一帖,辨析异同,毫不鬆懈。
因此我认为写字对马先生来说,实有特殊的意义:为道日损的生涯,唯有书法,可令他从事另一种为学日益的精神心智活动,与相调济,免于枯寂。
由精神上说,他的理学,偏于静摄,故有隐士之气象,但其书法却是健动的。动之不已,往往在最末一笔,也就是署名蠲叟的叟字那一捺,还要抖动不止,一捺而作五六动哩!纯由书艺来看,如此署名,类似花押,并不美观,亦并无太大必要。但精神所蓄,馀势不尽,没有那几抖几顿是不行的。
马先生看起来冲淡,其精神其实仍有浓烈的一面,好饮浓茶、喝烈酒。〈谢谢锺山惠普洱茶诗〉说:「平生颇嗜蒙顶茶,众味皆醨一味酽。君知我有玉川癖,为致双团助无念。……时论将如鲁酒薄,唯有武夷胜阳羡。」喜欢四川蒙顶、普洱、武夷一类半发酵或重发酵茶的口味。于酒亦然,〈新曆改岁,苏盦贻茅台酒,醉后作〉等诗即可显示他虽是浙人而不喜欢绿茶黄酒,觉其淡薄。
此等人,岂能真冲淡枯寂耶?但他又数十年不近妇人,浓挚的情感何处发舒呢?无他,即是书法!他告诉弟子王培德说:「吾虽孤独,以世法言,当觉愁苦。吾开卷临池,亲见古人,亦复精神感通,不患寂寞。此吾之绝俗处。」此语,若仅作尚友古人解,那就只说读书就好了,不必谈到临池作字;正因临池对他来说有著发抒意气的作用,故能破其岑寂,对他静摄的生活有调济之功能,所以才会论及于此。
〈临池〉又曰:「独与神明住,常于异类行。无人知御寇,谁谓弃君平?见月初闻道,临池得养生。未须寻鸟迹,吾已谢闲名」。可见先生作书非为博得书家之名,而是书以养生。是他孤寂生涯中,至为重要的排遣。
〈自检六十以后写各体书尚有百馀册,因题其后〉诗中有几句话也是这个意思:「独向寒潭窥鸟印,似闻枯木有龙吟。归根自得山川气,结习能清躁妄心」。六十以后临写个体书尚有百馀册,平生临写之勤,可以概见。而作字以临写为主,亦正是我上文所说,走的是「为学日益」的路子;所得者,乃在之古人之法度。如此临写,看来不属于修心学道,实际上却很能清除他的躁妄之心。枯木龙吟一语尤有味。善观者由他所临写的书迹中,便可看见他仿若枯木般的生命中仍有龙吟!
要由这个角度看,才能明白写字在马先生生命及学问中的重要性,非只「游于艺」而已,是与其理学相俪并行的另一类学问,如车之双轮,不可或缺。
他对此是看得很重的,曾对弟子说:「书画之益,可消粗犷之气、助变化之功。吾书造诣,亦知古人规矩法度而已。每观碑帖,便觉意味深长,与程子读《论语》之说相似」(语录类编)。这段话,一方面可印证上文所说,他是长期藉书法以助养、调理内在生命的。另一方面也可说明此种调理修养虽看起来与修道同功,但重点在得古人之规矩法度,这便与读《论语》意似而法不同了。
换言之,其书法重点在法,与其理学所重在心不同。
古来书法理论,自然也颇有重心气、讲活法的。如东坡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山谷云:「士大夫多讥东坡用笔不合古法,彼盖不知古法从何出尔」,都是强调心而不重视规矩法度的,认为心才是规矩法度的源头。
马先生是理学家,理学家论艺,本来均主此说。如吕本中论「活法」或朱子痛骂:「诗有工拙之论,而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答杨宗卿)都是。马先生理应沿续这个路数,但却没有,他反而较重视法。请看底下两则文献:
一、〈题宋拓定武兰亭为陈仲弘作〉诗:「昔闻崔蔡论书艺,如饮曹溪谙水味。洵知换骨有金丹,何异邺城观剑器」?
二、《语录类编‧文艺篇》:先生临王右军《曹娥碑》、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出示学者云:自汉碑以下,无论魏晋李唐,结体儘管各不相同,而用笔秘诀则在于笔笔断。如山字、国字、纟旁、示旁、转折处,无一不断,楷隶章草皆然。持碑帖镌刻有显有不显,学者或不悟耳。黄石斋一生学锺王,书非不佳,终有不足处,不知此诀故也。
马先生论书法,言语虽多,这两条却大体可以概括之。后一条论笔法,前一条论笔势。
论笔法者,谈的是十分具体的用笔问题,说用笔在转折处皆应断开来,且视此为不传之祕,谓不如此则不能到锺王。这与东坡说:「余尝论书,以为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书黄子思诗集序),可谓截然异趣。东坡求锺王于笔法之外,马先生则于笔法之法,推求得比颜柳还要精细。
其说是否确当,自然还可商量。近人启功〈论书绝句〉有一则云:「黄庭画赞为糟粕,面目全非点画讹。希哲雅宜归匍匐,宛然七子学铙歌。」自注谓今传锺王小楷皆久经摹刻,故显得笔笔相离,明人罕见六朝墨迹,误以为此即锺王之法,以致所写小楷如周身关节处处散脱,祝枝山王雅宜均有此病。
然则马先生所说之笔笔断,即属于此种因长期研习碑帖拓本而生之误解吗?抑或所谓笔笔断与明人并不相同,乃是有完全断开的,也有用笔时稍稍停笔再起,所以形虽不断,转折处却因墨重用力而形成骨力劲挺之状。看马先生的字,似乎这也确实是特徵之一。
但无论如何,如此论用笔、如此论锺王,都显示了马先生对书法之法是执意讲求的,此类言论亦最多,如:
◎昔人谓颜平原作书如锥画沙,今世所传颜书殊不尔。偶写此赋,苦毫纤,遂纯以中锋运之,亦颇自如,乃有类于锥画沙之趣。清人唯伊墨卿能解此,微恨尚有作意,未能纯任自然。(小园赋写本自跋)
◎近人乃有以石鼓为北周时物者,无乃不知籀法、好为异论乎?(临石鼓闻跋后)
◎拓拔诸刻,此为最早,犹存隶变之迹。结体古拙,以分书波磔出之,是与二爨抗衡。……近人李梅庵喜用铺毫取势,专求形似而昧于分书笔法,去之转远矣。(临嵩高灵庙碑跋后)
谈籀法、隶法、锥画沙法,而批评某某人不知法不如法。法就是规矩,不宜逾越。马先生论书,谕人须知笔法,殆无疑义。
此外则是须明体势。他题宋拓定武兰亭,说他悟入之机,在于得闻崔瑗蔡邕之论笔势。确实,他常写诸君笔势论,论书时也辄就此申言:
◎《篆势》或谓蔡邕作,或谓卫恒作,莫能定。今《中郎集》俱载之,而《晋书‧卫恒传》亦併录其文。据《艺文类聚》、《初学记》、《御览》诸书所引,并以《篆势》属之蔡。余既写《篆势》,因并写此篇。未换笔,故多存篆法,颇有蜿蜒谬戾之趣,非钱梅溪、邓完白所知也(临篆势、隶势跋后)。
◎北人质朴,不似南人文胜。如此碑……虽结体疏宕,而气甚条达,笔势颇存杨孟文颂遗义,故自超妙可喜。……近人康更生一生学此,未能得其韵,但务攲斜取势耳(临魏石门颂跋)。
◎书之体势尚可得见,拙而弥古,疏而踰奇。秦斯专谨之法至是而变。其诘屈似籀之馀,其雄放开隶之渐。每谓杨孟文颂以篆势行之,开母阙以隶势行之,非兼二家之胜者,不能知其美也(临开母阙跋后)。
势,是形势之意。近代书家没有一个人像马先生这样重视体势或推求《篆势》《隶势》。蕲向所在,自然也常以势来衡量并世书家,批评钱梅溪、邓完白、李瑞卿、康有为,都由此著眼。伊秉绶虽然笔法微失自然,但「隶势从衡方、鲁峻脱胎,实具锺骨梁肉,方圆互用,乃尽刚柔之妙」(为刘仲夷跋伊墨卿隶幅),行楷亦宗平原而行以篆势,转见瘦劲,最获他欣赏。
重势如此,无怪乎马先生要说崔蔡书势论对他而言无异曹溪一滴,衣钵所在,使他能于此得悟书道。犹如昔人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悟,乃金丹一粒,令其脱却凡骨也。
观剑器而悟入,或「学诗如学仙,金膏换凡骨」(鲍慎由答潘见素诗)云云,历来都藉以说明艺文创作者要靠内心的超越、脱化、转识成智,才能达到一个非由法度、力学可及之境地。只有马先生不然,直谓笔势才是书艺之关捩,须由此悟入。因此这是个非常特殊的讲法,若不明白其中曲折,绝难索解。
正因马先生论书重在明体势、知笔法,故于此道,他特以学力见长。《语录类编》载其评晚近书家,云伊秉绶第一,刘石庵伤于痴肥、包世臣不知拣择、郑孝胥结体未善、弘一晚年微似枯藁,沉曾植能以章草阁帖参之北碑,自成面目,谢无量是天才,「至于学力,吾或善有一日之长」。自评其长处,颇为中肯。
所谓学力,不是指一般的学养,而是针对古今书家体势之研究。马先生在碑帖上鑽研考核,花了无穷的力气,才能「无一笔无来历」,才能说我的学力比其他人都好。
他对碑帖的题跋极多,而重点一是对文字与流传状况的考证,二是对碑帖笔势笔法的讨论。
如阴符经临本跋:「褚河南《阴符》,越州石氏本。下有“大唐永徽五年岁次甲寅正月初五日奉旨造,尚书右僕射监修国史上柱国河南郡臣褚遂良奉旨写,一百廿卷”款,并重出《阴符经》题一行。疑当时所集道书不止此,亦如永乐之编《道藏》,而褚公特分书此经,故上言“造”而下言“写”也。缺“基”字,盖玄宗以后模写时去之。独缺二“盗”字,不可解。其间文字与今世傅本不同者:今本作“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此乃作“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之盗”上,今本有“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句,“我以时物文理哲”下,今本多“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圣人以奇其圣,我以不奇其圣。沉水灭火,自取灭亡”数语,此本皆无之。又“君子得之固穷”,此本作“固躬”。“至静则廉”,今作“性廉”。校其文羲,未能遽定其孰是。疑当时奉诏下笔,不应缺略,或后人所增也。此书虽出伪托,当在李筌以前无疑。至褚书茂密精妙,今变之为寸楷,益可窥其笔势。东坡谓“作大字当如小字,作小字当如大字”,是解人语,观于此益信矣。」前半考证版本异同、著作来历,后论笔法。考证往往细密,故文长,乃汉学家风格。
又如兰亭集诗写本跋:「旧见明宁王权刻《兰亭禊集图》石本甚精,繋诸诗于后,楷法亦雅,不记为何人书。今据桑世昌《兰亭考》所录,桑所据盖唐石本也。《世说新语‧企羡篇》注载《临河序》,于“列序时人,录其所述”下,有“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馀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盖亦刘孝标所缀,非逸少原文也。文中无自称右将军之例,又误安石之官为司马,宜以桑考为是。馀姚令谢胜,桑本误“胜”为“滕”,则传写之谬耳。又桑考录后序,亦据怀仁集字,其文殊陋,不类右军,殆好事者所为,亦未必果出怀仁所集也。俗传碑本犹有之,不足取。」其考据也是数百言,都属古来碑考帖考一类,中规中矩。本文限于篇幅不能多录,读者取马先生题跋集观之,即可看见此类特显学力的题识数量很是不少。
专论笔势笔法的也很多,如临郑文公碑跋:「云峰诸刻,如论经、观海、天柱,皆雄奇遒放。唯下碑最隽雅可法,笔势近扬孟文颂,结体实钟元常之遗则也。近世书家多抚是碑,乃以龙门造象体势出之,遂如刀镌斧削、剑拔弩张,翻成恶道。」临景君碑跋:「景君结体古拙,笔势已渐开衡方鲁峻之方劲,梁鹄之所从出也。古处可学,其拙处难到。」锺繇荐季直表临本跋:「此唐人临本,结体犹未失而笔势已乖。及石庵为之,益务流媚,下笔肥重,全无使转。」均是先评断其体势特点,再指点练字的人该如何学习方能得其笔法,或评论前人学此碑此帖,其得失又如何等等。
此外他还常对写字时毛笔的状况加以叙述。如圣教序临本跋:「蜀中苦无佳笔,名为鼠鬚,实不中使,如驱疲兵御悍将,不应律令,往往败人意。腕底虽有义之化身,畏此拙笔,亦将退避」「春间发箧得湖南笔,临此一通,使转颇自如,旋为吴敬生持去。近王子东自长安求得兔毫笔见贻,因复临一通。然多贼毫,不称意。顷复以蜀中麻笔书之,力不能达毫尖,但取意到而已”。枯树赋写本自跋大意也略同。另作诗人四德自跋则云:「褚河南非笔砚精良不书,欧阳率更不择择笔而莫不如意。当时以此定欧褚二家之优劣。今用退笔书此,不期于欧而骨力近之。乃知退笔亦自有佳处,在善用之耳。可为学欧书者增一解。」由笔的状况具体联系到笔法的问题。此类文字,都不是不关注笔法的论者所能措意的。
通观其书学,综合来看:甲骨未尝用功,鬻书润例中也明言不写甲骨。金文独重毛公鼎、散氏盘,大籀重石鼓,秦刻石重琅邪台,汉隶重石门颂,理论则本诸《篆势》《隶势》《草势》,用笔重视由篆而隶的变化。谓秦刻精整,乃是法家;西汉简直,颇近黄老;东京矩度宽平,有儒者气象;桓灵之际颇见妍巧。对于包世臣说汉隶可分方圆两派,他并不赞成,独以多骨丰筋为秘诀。南北朝书,则重南胜于北,批评魏齐诸刻流于夷俗、偏于险峻,因此也反对清人推重北碑之风。北碑中最称赞郑文公碑,或说它笔势出于石门颂,或说它本于锺繇,故亦因而反对包世臣阮元的南北书派说。清代光宣以后因受北碑南帖说之影响,一时风气皆以碑为尊,几乎没有书家再写阁帖了,马先生却是少数仍寝馈于阁帖的,临写甚多,间附考案,发明其笔法。此则马先生书学之大要也。
由于先生书学甚深,观念上又主张“为学日益”,希望能多识古法,取精用宏,行动上更是临抚不辍,因此他的字其实形貌多样,不拘一格。王家葵说他行草渊源于沉曾植,殊不尽然,他类似沉氏的仅是一小部分而已。
姜寿田《现代书法家批评》则认为马先生行草完全筑基于董其昌。董以禅入书,淡泊枯寂,对潜心佛学的马一浮特具吸引力。只是马在董的基础上又融入了碑学,其法主要取诸寐叟,于是遂合董沉于一手。不过,姜氏认为马先生此举虽然能在董书基础上添了点生涩的意味,但淡逸之气不脱,终不免于韵度荒寒。
此说只由学佛习静一面去看马先生,便将马先生说成是董香光的嗣法,又把他对沉寐叟的借鉴,讲成是在董的基础上添些涩意。与王家葵说马先生学于寐叟,但化其狞厉为温和,故成冲淡之体云云恰好相反。
两君皆由沉寐叟处寻渊源,十分有趣。说马类似沉或脱胎于沉,由来已久,当是当时已有此说,可是实际上是错的。
马先生熟悉晚近各家体势,他既认为沉能以章草阁帖参之北碑而自成面目,自然也就会临抚沉书或与沉一样去尝试著走这条路。故对于别人说他有似于沉,他并不讳言,但他特别指出:「说者实不知寐叟之来踪去迹,自更无从知余书未到寐叟,甚或与之截然相反处。」依他的看法,沉曾植晚年得力处,在于索靖月仪帖。这与一般人称赞沉氏为碑学是不同的。所以他说论者未必真能懂得寐叟之来历。索靖除月仪帖之外,一般人所不重视的《草书状》,他也非常看重,认为可与《篆势》《隶势》并传,经常临写之。此即其独见,与沉不同。此外,他用笔结体与沉相左之处甚多,实不宜把他纳入沉氏书风的谱系中去。沙孟海说他草法「偶然参用其翻转挑磔笔意」,偶然两字就讲得很好。
马先生的基础更不是董香光,而是欧阳询、褚遂良,行草则加上了章、草、隶的各家体势,所以面目很多。有迥然不同之风格见于同一时期者;写条幅大轴与作尺牍、抄经、抄诗也不一样。论者未窥全豹,仅就常见的一些书蹟来谈,自然是扣槃扪烛了(这也即是这本《书法集》的价值所在)。
不过他也有些个人化的特徵,例如入笔常不回锋、结体常斜,例如写“一”字,起笔多是尖的,横画往右上斜。如“是、口、两、室”之类,右端转折处,可能如他说的是“笔笔断”,皆较浓重,以致字如人耸著右肩。左侧底下当然有些字是空的,如“下、寸、可、平”之类,或是由右撇至左,如“人、今、老、水”之类,除此之外,左侧最末几乎都用重笔。少数尺牍外,一般也不连笔,一字一字独立写。隶书的出锋入锋也不藏,似有意显其波磔。此等特徵,均不能说它显示为淡逸或枯寂。相反地,应该更能感受到马先生突兀倔强之气不可掩抑,犹如他说的:「似闻枯木有龙吟」,与早年《格言纂》(一九O一年作)、《无题六十二韵》(一九O六年作)那样的平静娟雅,毕竟颇不相同。
马先生友人中,谢无量、弘一皆善书。但谢纯任天然,与马先生乃两路;弘一,据马先生看,一生不出张猛龙碑之范围,也与他自己取精用宏之途不同。真正与他论书相契、交谊始终,是所有论马先生的人都没注意到的沉尹默。
马先生与沉尹默交情甚笃,集中有《上九得尹默和诗奉谢》、《和尹黙冬日闻雷》、《和尹黙春日见寄韵》、《和尹黙晴日漫兴韵》、《寄怀尹黙》、《尹黙以影印手写诗词见遗,率尔赋谢,即以寿其七十》、《雪中和尹黙近作二首》、《再成二首》、《尹黙与余齐年,见和拙诗,仍次韵率答,即以为寿》、《尹黙见示近作,忆念存殁诸友,咏歎三复,不能已于怀,率答二绝,藉以自广》等诗相酬酢。交谊之厚,略可概见。
沉乃著名书家,以手写诗词寄马,亦可见二人于书道必有针芥之契。果然,马先生与沉氏书,多论及书艺。如上九得尹默和诗奉谢云:「独喜桑皮书淡墨,袖中一字抵千城」,于沉氏书十分推重。尹黙以手写诗词见遗赋谢:「散帙珠玑照眼明,早闻乐府变新声。……晚书况有簪花笔,留得朱颜看太平」,上赞其诗词,下称其书法。又,〈尹黙与余齐年,见和拙诗次韵率答〉云:「耄及吾真忝,论书信子贤」;〈戏效山谷体再和尹默雪中见答韵〉云:「宿昔追怀儒雅,新谣屡发高酣。耕凿且安时论,论文亦要司南」,更都有低首下心之感。
马先生是诚笃人,不会故意谀颂;如此老友,亦无必要假惺惺。两人来往,辄及书法事,必是二公于书论方面颇有共鸣。否则不当如此。马先生于书法十分自负,而愿意说:「论书信子贤」,也说明了这一点。
而沉尹默先生论书,最鲜明的特点是什么呢?不就是法度吗?他批评宋东坡一类人肆口:「我书意造本无法」而把书法弄糟了。认为这些人只是善书者,并非书家,书家就须要懂得书法之法。其法,由执笔、永字八法讲下来,重笔势、笔意,强调「书法的由来及其必要性和重要性」(见《书法漫谈》)。因此他的字,形貌上虽与马先生很不相同,两公取径却甚一致,无怪乎马翁对他要深致欣赏了。我说马先生于书法一道,走的乃是「为学日益」之路,观乎此而益信。
做为一位书法家,马先生的造诣长久被低估或忽视了。偶有之相关论述,或近乎閒谈,或邻于掌故,或管窥蠡测,未得真际。正式的研究,可说还没开始。如今趁著重编马先生《全集》的机会,梁平波先生编了这部《马一浮书法集》,收罗广备,对有意了解马先生书艺全貌者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我披读感奋,不觉自忘浅陋,就马先生之书学、书势以及书法与他之理学修为、人格精神状态等各方面略申芜见,以贺此书之成,并为读此书者助!
壬辰雨水,谨序于燕京小西天
简介:
马一浮,(1883-1967) 幼名福田,更名浮,字一浮,又字一佛,号湛翁、被褐,晚号蠲叟、蠲戏老人,绍兴长塘(今属上虞)人,现代著名国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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